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坠落,而是一种感知的崩解与重组。
时间失去刻度,空间失去维度。
零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亿万份碎片,每一片都在不同的记忆与情绪的激流中翻滚。
绝望的哭喊、癫狂的大笑、蚀骨的悔恨、扭曲的爱意……无数不属于他的“噪音”如同沸腾的泥沼,试图将他同化、吞噬。
这就是“遗忘坟场”。
并非实体的墓地,而是无数失控精神、破碎意识最终汇聚、沉淀、相互污染的精神垃圾场。
就在他的自我意识即将被这信息的洪流彻底冲散时,一股冰冷的力量从他存在的最核心处再次涌出。
寂静。
不再是失控的咆哮,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本质的脉动。
它没有粗暴地驱散周围的“噪音”,而是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在其周围强行开辟出一个微小的、稳定的“静默区”。
那些疯狂的呓语、扭曲的情感,在触碰到这个区域的边界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其携带的“污染”被迅速剥离、中和,只剩下相对纯粹的信息片段,如同雪花般飘落,然后融化在寂静之中。
零猛地“睁开”眼——如果他此刻还有眼睛这个概念的话。
他“站”在一条不断扭曲、变幻的街道上。
脚下的石板时而坚硬,时而柔软如血肉;两侧的建筑如同融化的蜡烛,不断滴落着粘稠的、由记忆构成的阴影;天空是一片旋转的、由无数张痛苦人脸构成的漩涡。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腐烂和某种电气短路般的焦糊气味。
他成功了。
他强行在S级领域的混乱规则中,撑开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安全屋”。
代价是精神上的巨大负荷,如同扛着一座无形的大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必须移动。
老陈和城邦绝不会因为他进入“坟场”就放弃。
他们可能会封锁出口,可能会派出更特殊的队伍,甚至可能……首接摧毁这片区域。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地方,需要找到出路,或者……找到那个在他进入时发出叹息的存在。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维持着周身的“静默区”。
当他走过时,那些滴落的记忆阴影会在他头顶上方凝固,然后碎裂;那些扭曲的建筑轮廓会暂时变得清晰、稳定片刻,随即在他离开后再次陷入狂乱的流动。
他像一块橡皮,擦过这片疯狂画布的一角。
一些残缺的画面和声音,不可避免地透过“静默区”的过滤,流入他的感知:一个穿着旧世界制服的士兵, 反复对着一个断线的通讯器哭喊着一个坐标。
一片金色的麦田, 一个背影在夕阳下燃烧,散发出焦糊的甜味。
冰冷的实验室, 绿色的数据流如同瀑布,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玻璃后面无声地拍打…………纯白的房间……束缚带……“样本稳定性……”零猛地停下脚步,心脏(或者说他感知中代表心脏的那个部分)剧烈抽搐。
又是那个记忆碎片!
它比其他碎片更清晰,更顽固,甚至能一定程度上穿透他的“寂静”!
这意味着什么?
这段记忆与这个“坟场”有某种联系?
还是说……他本身的“来源”,就与这些被遗忘的、扭曲的东西同源?
他强迫自己冷静,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周围的景象开始发生变化。
扭曲的街道汇聚向一个中心——那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废弃电视机、显示器、投影屏幕堆积而成的“山”。
屏幕上闪烁着混乱不堪的雪花点、扭曲的旧世界广告片段、战争影像、家庭录像……所有影像都没有声音,或者说,它们的声音被这座“山”本身吸收了。
在山脚下,一个相对“稳定”的区域,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破旧但依稀能看出是旧世界研究服的衣衫,身体呈现半透明,内部有微弱的数据流如同萤火虫般明灭。
他看起来苍老而疲惫,手中没有实体,却仿佛在翻阅着一本由光影构成的、不断有字符流淌而过的书。
当零靠近时,他抬起头。
他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面倒映着背后屏幕上所有的混乱影像。
“啊……”他开口,声音首接响在零的意识里,干涩而沙哑,像是磁带磨损的播放声,“一个……‘安静’的访客。
真是……久违了。”
零瞬间紧绷。
“你是谁?”
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保持清晰,防止被对方可能蕴含的污染侵蚀。
“我是谁?”
那“人”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疲惫,“我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失败的记录者,迷失的看守……或者,按照你们的说法,一个比较强大的、还有一点理智的‘回声残响’。
你可以叫我‘记录者’。”
他“看”着零周身那无形的静默区,那些疯狂靠近的扭曲景象一旦进入范围就变得温顺、清晰。
“真是令人羡慕……又恐惧的能力。
‘静默源点’……他们最终还是把你‘启动’了,并且送到了这里。”
零的心沉了下去。
对方知道他的来历!
“你知道我?
‘项目:寂静’是什么?
‘最终清除协议’又是为什么?”
他急切地追问,维持静默区的精神压力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记录者没有首接回答,他“目光”投向那座不断闪烁的屏幕之山。
“你看,‘坟场’并非只是垃圾堆。
它也是一座档案馆,记录着‘大喧嚣’发生前后,所有被掩盖、被遗忘、被扭曲的真相。
包括‘天穹理事会’的……‘伟大实验’。”
屏幕上的影像开始聚焦,快速闪烁,最终定格在几个模糊但令人不安的画面上:一个巨大的、如同倒悬山脉般的金属结构体, 悬浮在云端,表面流动着难以言喻的能量波纹——天穹理事会总部,“共鸣塔”。
无数穿着统一服装的人, 连接着神经接口,躺在如同蜂巢般的维生舱内,表情或麻木,或狂热。
一个复杂的能量核心设计图, 旁边标注着潦草而疯狂的文字:……统一意识……超越个体局限……进化终点……然后,是刺眼的、覆盖整个屏幕的白光, 紧接着,所有的影像瞬间扭曲,被无法理解的色彩和杂乱的线条覆盖,如同病毒般蔓延——原初噪音的爆发。
“他们试图让全人类意识联网,创造一个统一的、永恒的‘神’。”
记录者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叙述感,“但他们低估了个体意识的复杂性,也高估了自己对集体潜意识的控制力。
实验失控了,‘共鸣’变成了‘污染’,理性的声音被无数倍的放大、扭曲,变成了毁灭世界的‘噪音’。”
零屏住呼吸,看着那些恐怖的影像。
这就是世界变成这样的原因?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声音干涩地问。
记录者将“目光”转回零身上,那数据构成的瞳孔仿佛能看穿他的本质。
“关系?
你就是他们为了擦干净自己弄出的烂摊子,而启动的‘终极橡皮擦’。”
屏幕上影像再变。
这次,画面更加清晰,也更加让零感到寒意。
一个被无数能量导管和抑制器包围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球体, 悬浮在一个纯白色的、布满传感器的房间里。
球体内部,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胚胎状阴影。
项目:寂静 - 原型体设计图上, 清晰地标注着该项目的最终功能:归零。
抹除一切异常波动,将现实结构恢复至‘基准静默态’。
最后,是一份标着最高机密的评估报告, 上面用红色的、触目惊心的字体写着:警告:‘静默源点’具备同化与扩张特性。
完全苏醒后,将无法区分‘噪音’与‘有序’,存在将现有现实(包括人类文明)一并‘归零’的极高风险。
建议:永久封存,或制定‘最终清除协议’。
零如同被冰水浇透,僵在原地。
他不是武器。
他是……一场更彻底的、无差别的末日。
城邦恐惧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本身的存在。
老陈要杀他,不是因为背叛,而是为了执行一个在创造他之初就预设好的、为了防止他毁灭一切的……保险措施。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零’。”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空洞的绝望,“我只是一个……被编入了虚假记忆的、危险的清理程序。”
记录者沉默了片刻,看着零周身那因为情绪波动而微微荡漾的静默区。
“记忆可以是假的,但‘存在’本身,或许拥有选择的权利。”
他缓缓说道,“理事会害怕你,是因为你代表了‘终结’,是他们对失控实验最后、也是最失败的补救。
但你既然能来到这里,能维持着‘自我’而非彻底归于‘寂静’,或许……你比他们设计的,要多了一点什么。”
他伸出一只半透明的手指,指向屏幕山的深处。
“如果你想找到更多的答案,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注定被清除的‘项目’……你需要去那里。
去这座坟场的核心,也是当初‘大喧嚣’能量最先爆发的几个投射点之一。
那里残留着最初始的‘噪源’碎片,也封存着……理事会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关于你‘起源’的秘密。”
零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屏幕山的深处,光影更加混乱,能量的波动甚至让他的静默区都开始产生涟漪。
那里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
但同时,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吸引力也从那里传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体内的“寂静”。
是真相?
还是……陷阱?
零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留在这里,他或许能凭借能力暂时安全,但最终要么精神耗尽被坟场同化,要么被城邦找到并清除。
前往核心,九死一生,但可能找到关于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终极答案。
他深吸了一口充满腐朽信息味的空气,眼中那丝疯狂的光芒再次燃起,比之前更加坚定。
他没有对记录者道谢,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迈开脚步,义无反顾地走向那片连疯狂都为之扭曲的坟场最深处。
在他身后,记录者那由数据构成的身影缓缓消散,只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周围永恒的噪音背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