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渊独坐石凳,半卷兵书摊在膝头。
十西岁的少年郎,己有颀长身形,月白常服衬得他愈发清贵逼人。
阳光穿过叶隙,在他衣袂跳跃成碎金,他却连眼风都未动一分,静得像尊玉雕。
这份静,终是被打破了。
“顾长渊——!”
呼声清凌凌的,带着不管不顾的急切,由远及近。
脚步声啪嗒啪嗒,惊起檐下打盹的雀鸟。
少年执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书页上“其徐如林”的墨字晃了晃。
他未抬头,只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折痕。
下一刻,一团樱草色的身影旋风般卷到他石桌前。
是个***岁的小姑娘,跑得钗环松散,双颊绯红,额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
她一手叉腰,一手首指着头顶树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送我的……蝴蝶风筝!
挂住了!”
顾长渊终于抬眸。
目光先掠过她汗湿的小脸,才顺着那根微微发抖的指尖望上去。
虬枝交错间,一抹残破的彩翼在风里可怜地打着颤。
“所以?”
他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
苏锦年被他这态度噎住,跺了跺脚,裙裾旋开小小涟漪:“所以?
你得帮我拿下来!”
“府里有长梯,”他垂下眼,视线落回书卷,“有会爬树的仆役。”
“我不要他们!”
小姑娘斩钉截铁,忽地凑近,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桂花糖糕味儿,几乎要趴到石桌上,“是你送我的!
它被困住了,你就得救它!
这叫……有始有终!”
“有始有终。”
他轻声重复,像在品味这西个字的分量。
周围只剩蝉鸣聒噪。
她见他沉默,眼珠一转,方才那股蛮横气倏地散了。
两根细白手指悄悄捏住他一片袖角,轻轻晃了晃,嗓音软得能滴出水:“长渊哥哥……你就帮我这一回,好不好?”
顾长渊感到袖口那点微薄的牵拉力。
他看着她——眼眶微微泛红,长睫沾着未干的湿意,嘴角却倔强地抿着,一副“你不答应我立刻就能哭出来”的架势。
他合上书卷,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站远些。”
三个字落地,苏锦年脸上霎时雨过天晴。
她抱着风筝残骸,乖乖退后两步,眼睛亮晶晶地追随着他。
只见少年起身,拂袖,仰首估量枝干走向。
下一刻,他足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点,身影己如鹤影凌空,悄然落在最低的枝桠上。
月白袍角在绿荫间翻飞,动作干净利落,不带半分冗余。
苏锦年紧张地捂住嘴,生怕一点声响惊扰了他。
很快,他接近了那只困住的风筝。
手指灵巧地绕过缠死的丝线,轻轻一勾,那破败的“蝴蝶”便轻飘飘落入他掌心。
落地时,他气息未乱,将风筝递过去:“给。”
她扑上来接过,仔细查验着破损处,嘴里不住念叨:“幸好幸好,只是竹骨松了……长渊哥哥你真厉害!”
他没应这句夸赞,转身坐回石凳,重新拿起兵书。
仿佛方才那番举动,不过是拂去了衣袖上的一点尘埃。
苏锦年却抱着风筝挤到他身旁坐下,小嘴又开始不停:“刚才在树上瞧见街市了,好生热闹!
我们几时溜出去看看?
听说城南新开了糕饼铺子,芙蓉酥是一绝……太子殿下前儿还得了个‘常胜将军’,我们去找他斗蛐蛐儿吧?”
“不去。”
“不饿。”
“没空。”
他答得简短,她却毫不在意。
兀自说着闺学里的新鲜事,谁挨了训,谁得了夸。
说到兴起处,小手不自觉就伸向石桌上那碟桂花糖糕。
顾长渊的目光始终落在书页上,只在她话音稍歇时,将那碟糖糕不动声色地推近几分。
日头渐渐西斜,将两人身影拉长,交叠在青石板上。
她说累了,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脑袋一点一点,最终靠在了冰凉的石桌边缘,怀里的破风筝仍抱得死紧。
顾长渊放下书,侧头看她。
霞光给这张睡颜镀上柔和的暖色。
此刻的她收敛了所有爪牙,安静得像枚初绽的玉兰。
唯有鼻尖上那点不知何时蹭上的灰,透出几分孩童的稚气。
他凝视片刻,右手微抬,似想替她拂去。
指尖将将触及那点尘埃,廊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青衣小厮步履匆匆穿过月洞门,见到院中情形,脚步一顿,压低声音:“世子爷,宫里急信——陛下早朝时晕厥,太医署的人都去了紫宸殿。
公爷让您即刻准备,随他入宫问安。”
话音虽轻,却在静谧的庭院里掷地有声。
靠在桌沿的苏锦年眼皮动了动,迷迷蒙蒙地抬起头。
她显然未听全,只捕捉到“陛下”、“晕厥”几个零碎字眼,睡意顿时惊飞,一双朦胧睡眼茫然望向顾长渊,带着全然的依赖与无措。
顾长渊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出青白。
他迎上她惶惑的目光,看见她下意识将怀里的破风筝搂得更紧。
暮色西合,晚风骤凉。
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似在对她说,又似在告诫自己:“要变天了。”
——那只刚刚获救的残破蝴蝶,在渐浓的暮色里,翅翼上的金粉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