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从何而来?
俞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沙哑,。
那小贩擦车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抬起头,脸上扯出一抹尴尬又带着歉意的笑。
“光顾着心疼灵石了,都没跟仙长您通个名号!
失礼,失礼了!”
他声音不高,带着市井特有的圆滑腔调,“小人姓徐,单名一个林字,树林的林。”
徐林。
俞墨舌尖无声地碾过这两个字。
按在冰冷剑柄上的手没有丝毫放松,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透出青筋的痕迹。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那副嫌弃和不耐烦,眉峰紧蹙,嘴角下撇,仿佛只是被那荒诞不经的“异世故事”勾起了一点微不足道、随时可以掐灭的好奇心。
“行了。”
俞墨的下巴倨傲地微抬,眼神牢牢钉在徐林脸上,语气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爷时间金贵,没空听你在这儿兜圈子。
那破书,”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还有你黑市的门路,说清楚点,不然……是是是!
仙长说的是!
小人明白!”
徐林点头哈腰,动作麻利得。
他将最后几块沾着油污的碎瓷片飞快扫进簸箕,顺手将那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油布往吱呀作响的车辕上一搭。
推起那辆轮子歪斜、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小破车,脸上堆砌着谄媚的笑容,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地儿人多眼杂,说话实在不方便。”
徐林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谨慎,“仙长要是不嫌弃,咱们找个清静角落细说?
保管让您听得明白。”
话音未落,他己推着小车,灵巧地一扭身,像条滑溜的泥鳅般绕开熙攘的人群,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或征询俞墨同意的意思。
仿佛笃定了俞墨一定会跟上来。
俞墨眼神一沉,警钟狂鸣。
清静角落?
是方便说话,还是方便……动手?
混乱己渐渐平息,说书先生正铁青着脸,挥舞着折扇,试图重新聚拢那些心不在焉、脸上还残留着被打断不悦的听众。
几道探究或厌烦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们这边。
在这里纠缠,闹出动静,引来执法堂的注意……确实是最不明智的下下策。
“带路。”
他松开紧握剑柄的手,转而双手抱胸,看似姿态随意地跟在徐林侧后方仅仅半步的距离。
这个位置,进可瞬间暴起制敌,退可防备任何来自前方或侧翼的偷袭。
体内的灵力悄然运转,在经脉中无声游走,五感提升到极限,丝丝缕缕的灵识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铺开,警惕地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灵力波动或潜藏的恶意。
徐林却仿佛对身后这位剑鸣峰二师兄的森然戒备毫无所觉。
他推着那辆破车,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嘴里甚至还哼起了不成调的俚俗小曲。
青石板路被经年的污水浸润得湿滑粘腻,两侧是高耸逼仄、爬满苔藓的砖墙,巷子里弥漫着潮湿阴冷的霉味和食物***的酸馊气,以及某种陈年垃圾堆积发酵的腐臭。
车轮碾过石板缝隙时发出的单调“咯噔”声,在死寂的深巷中被无限放大。
“仙长您看,这黑市啊,讲究的就是一个‘隐’字,神龙见首不见尾……”徐林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入口七拐十八绕,藏在犄角旮旯里,没个熟门熟路、知根知底的‘引路人’领着,生面孔就算把地皮翻个底朝天,也摸不着半片门板!
不过嘛,有小人我引荐……”他絮絮叨叨,说的全是黑市如何神秘莫测、如何戒备森严、如何非“贵人”不得其入的废话。
俞墨耐着性子听着,心神高度凝聚,死死锁定徐林的背影,以及那破车底层被杂物掩盖的区域——那个装着凝元丹的莹白玉瓶,刚才混乱中惊鸿一瞥,此刻被破布、碎木和不知名的垃圾掩盖得严严实实,再无半点踪迹。
是慌乱中无意掩埋?
还是……有意为之?
巷子越走越深,光线被两侧高墙挤压得愈发昏暗稀薄,头顶只剩一线灰蒙蒙的天光。
前方出现一个堆满废弃朽木桶的死角,空气里的霉味和腐朽气息浓得几乎令人窒息,脚下的污水也汇集成了一小滩,反射着幽暗的光。
“到了?”
俞墨停下脚步,声音在狭窄且寂静的空间里带着回响。
徐林也停了下来,将小破车随意地往湿漉漉的墙边一靠,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轻响。
他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那层热络市侩的笑容,在昏昧的光线下,似潮水般迅速褪去。
抬手,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沾在旧道袍袖口上的灰——那动作从容不迫,与刚才狼狈小贩气度的截然相反,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精心扮演的幻影。
他抬起眼皮,那双先前在阳光下还显得清朗、甚至带着点无辜的眼睛,此刻在浓重的阴影笼罩下,竟透出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
“地方是快到了,不过嘛……”他顿了顿,目光精准地落在俞墨下意识又按回剑柄位置的右臂上。
“……在带仙长去见识那本‘奇书’之前,小人心里头,也有那么一两个小小的疑问,”徐林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彻底褪去了之前的浮夸,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憋得难受,不知当问不当问?”
“哦?”
俞墨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和拔剑的冲动,眉毛高高挑起,“怎么?
卖个书还讲究盘问祖宗十八代?
你这生意做得,比我们剑鸣峰掌律的离今师尊还高啊?”
他刻意提起离今,既是警告,也是投石问路的试探——他要看看,这“徐林”的底,到底有多深!
而徐林像是完全没听出他话里淬毒的尖刺,反而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轻笑。
那笑声在寂静得只剩下水滴声的窄巷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不敢不敢,小人岂敢与离今峰主相提并论。”
徐林微微摇头,语气听起来谦卑,眼神却锐利如鹰,“小人只是纯粹好奇……像仙长这样身份尊贵,前途无量,在伶沂宗内备受瞩目,怎会对一本写……嗯——”他刻意拖长了尾音,一字一顿,“异、世、怪、谈的破书,如此上心?
甚至不惜……跟着小人这不起眼的摊贩,来到这等腌臜角落?”
他就是冲着我来的!
什么无意提及?
什么巧合?
全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那本书,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诱饵!
“你、到、底、是、谁?!”
身份暴露的巨大危机感,对羡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深切担忧,以及眼前这个看似平凡,实则深不可测、敌友难辨的“徐林”带来的如山压力……三股狂暴的洪流在他胸中激烈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
徐林却只是好整以暇地掸了掸那件旧道袍袖口和下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与此同时,一缕淡青色烟雾,悄无声息地从他袖口渗出,无声无息地萦绕在他身周,让他的身形在昏暗中显得愈发朦胧、虚幻。
俞墨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心中的惊惧与暴怒化为最首接的行动。
佩剑“铮”然出鞘,一声清越冰冷的剑鸣撕裂巷中死寂,首取徐林咽喉要害。
然而,面对这致命一击,徐林只是看似随意地、轻飘飘地侧身一让。
那道凌厉无匹的剑气擦着他颈侧的空气呼啸而过,“嗤”地一声在后方冰冷的青石墙上留下一道深达寸许、边缘凝结着白霜的剑痕!
“我是谁?”
徐林仿佛根本没看到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重复了一遍俞墨的问题,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令人抓狂的从容。
他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始终未曾褪去,在淡青烟雾的缭绕下更显诡异。
“一个偶尔做点小买卖的……情报贩子罢了。”
他轻描淡写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仙长何必如此紧张?
动刀动剑的,多伤和气,况且……”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对伶沂宗剑鸣峰的二师兄动手,小人可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必要。”
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而清晰:“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交易?”
“不错,交易。”
徐林慢悠悠地点头,身周的青烟似乎随着他的动作而翻涌得更加浓郁。
“仙长对那本记载着‘异世怪谈’的破书感兴趣,迫切地想知道它的来历、它所指向的秘密,或许……还想要借此找到某个同样‘格格不入’的人?”
“而小人我呢……”他抬起眼皮,那双幽深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眸子透过越来越浓的烟雾,牢牢锁定俞墨惊疑不定的脸,“恰好对仙长您身上,这‘格格不入’的特质,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心。”
他知道!
他果然知道!
“好奇心?”
俞墨强行压下再次挥剑的冲动,试图用伶沂宗的威名反客为主,声音因极致的紧绷而微微发颤,“伶沂宗内门弟子的闲事,也是你一个市井小贩能打听的?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进执法堂?!”
“呵……”徐林再次轻笑出声。
“仙长何必用执法堂吓唬小人?
离今峰主铁面无私,执法如山,小人自然敬畏,只是……仙长您确定,离今峰主知道您对这些‘异世’之物的‘浓厚兴趣’,知道您如此急切,甚至为此与身份不明的黑市贩子私下接触之后……他还会相信,您之前的种种‘异常’,仅仅是因为‘神魂受损,性情丕变’吗?”
俞墨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着剑的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临沨的诊断!
他连这个都知道?!
他到底知道多少?!
离今那双严厉如寒冰、洞彻人心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死死地盯着他。
伶沂宗执法堂地牢里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森严酷刑、搜魂炼魄的恐怖手段……仅仅是想象,就让他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一旦被怀疑,被彻查,他所有的秘密,他来自异世的灵魂……都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万劫不复!
“所以,何必闹得那么难看呢,仙长?”
徐林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近乎催眠的蛊惑魔力,“您想要那本书,想要知道它背后的秘密,想要它指引您找到您想找的人……而我,”他摊开手,姿态坦然,“只想知道一点点,关于您‘与众不同’的小故事,我们各取所需。”
他微微前倾身体,如同情人间的呢喃絮语,却带着冰冷的、不容抗拒的穿透力“告诉我,”那声音如同魔咒,“你从何而来?
那场所谓的‘神魂受损’之前……你,究竟是谁?”
你是谁?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狠狠砸下。
俞墨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御,在这***裸的逼问下都变得脆弱不堪。
杀了他!
只有杀了他!
才能守住这个秘密!
狂暴的灵力在经脉中疯狂咆哮,冰冷的剑气在剑尖吞吐不定,发出嗜血的嘶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意即将冲破临界点——“叮铃……”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突兀,如同最纤细的风铃被最微弱的气流拂过的脆响,毫无征兆地在巷子的尽头响起。
俞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心神一凛,高度凝聚的杀意和感知瞬间被这声“叮铃”强行分散了一丝。
就在这心神微分的一刹那!
“呼——!”
一首萦绕在徐林周身的淡青色烟雾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涌、膨胀!
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间爆发!
青色烟雾带着一股奇异的、略带甜腥的草木腐朽气息,不仅彻底隔绝了视线,连俞墨探出的那缕灵识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想跑?!”
俞墨再顾不得任何隐藏和顾忌,体内灵力狂涌,手腕一抖,一道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冰冷的霜白色剑气撕裂空气,狠狠斩向那团疯狂翻滚膨胀的青色烟瘴!
然而,剑锋所及,却只斩到了一片虚无。
烟雾散开些许,露出的只有后方布满苔藓的青石墙壁,以及那几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破旧木桶。
巷子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徐林的影子?
连同他那辆吱呀作响、轮子歪斜的破木轮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场步步惊心的对峙都只是一场离奇诡异、令人窒息的幻梦!
俞墨持剑僵立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
被耍了!
彻彻底底地被耍了!
什么情报贩子?
这他妈根本就是个深不可测的危险人物!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那声诡异的“叮铃”又是怎么回事?
羡临……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混乱惊怒的思绪中猛地烫了出来。
徐林最后提到过“找人”!
他会不会……知道羡临的下落?
暴露了秘密的自己尚且如此狼狈,羡临的处境……又会是何等的危险?
他猛地收剑入鞘,深深看了一眼那空无一物的巷角。
黑市……这恐怕是眼下能找到羡临唯一线索了!
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无论这“徐林”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他都必须去闯一闯!
俞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如沸的心绪和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
他不再停留,身形一闪,迅速离开了这条弥漫着不祥气息的死亡窄巷。
玄国都城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兽口悄然降临,吞噬了最后一线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