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蹲在 “聚宝阁” 门槛上,烟卷烧到指节才惊觉,烫出的燎泡在雨里泛着白,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正落在朵被踩烂的曼陀罗上。
“赵老板,再看看?”
老农佝偻着背,怀里的木匣用蓝布裹得死紧,边角的铜锈洇透布料,像块陈年的血痂。
他裤脚的泥里混着草籽,说话时牙关打颤,露出颗发黑的断牙。
老赵掀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刮过老农的手 —— 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却在指根处有圈新鲜的红痕,像是刚摘过什么带刺的东西。
“打开。”
他声音裹着潮气,像从坟里捞出来的。
这半月收的货,不是灌浆的瓷瓶就是做旧的铜板,柜台上的灯照得那些假货泛着贼光。
木匣掀开的刹那,雨突然停了。
阳光斜斜劈进来,在匣中那只玉虫上炸开。
虫身是羊脂白,却在光线下泛着青,六足蜷曲如钩,底座的回纹里镶着层铜镜,薄得能看见对面的墙,照出老赵的脸像张泡发的纸。
“聚宝虫,” 老农往他跟前凑,袖口磨出的洞里露出腕骨,青紫色的瘀伤缠着道细红痕,“俺爹说,夜里跟钱搁一块儿,能下崽。”
老赵的后颈猛地发麻。
父亲咽气时抓着他的手,枯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镜生纹,玉生虫,见者……” 后面的话被痰堵住,只剩嗬嗬的气音。
此刻底座的镜纹在光里游,真像有东西在爬,顺着他的视线钻进眼里。
“价?”
他摸了摸袖口,那把小刀片的棱角硌着腕骨。
年轻时在天桥底下收摊,被个瘸子坑了半月的收成,他攥着这刀片追了三条街,从此再没离过身。
老农竖三根手指,指节泛白:“三千。”
老赵差点笑出声。
这玉虫单看工就值这个数,底座的铜镜更是少见。
他掏出烟盒敲了敲:“最后一根,抽不?”
老农慌忙摆手,喉结滚了滚,像是呛着什么。
这模样落在老赵眼里,倒像是藏着比钱更怕人的事。
“一千。”
他捏扁烟盒,指腹戳着玉虫的触须,“这儿有道裂,看见了?”
那道缝细得像头发丝,得迎着光才见,行里叫 “一线天”,懂的人肯加价三成。
老农的脸腾地红了,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的诊断书皱得像团咸菜。
“俺媳妇躺医院,等着开刀……” 他声音发颤,却不敢抬头,“两千,少一分俺就……”老赵盯着诊断书上的章,是镇卫生院的,日期是三天前。
他心里的算盘噼啪响:先压价收了,找个师傅把铜镜卸下来单卖,玉虫保本,镜纹看着邪性,说不定藏着别的门道。
“一千五。”
他起身往门里退,“不卖就拎走,我这庙小,容不下您这宝贝。”
老农突然抓住他的胳膊,腕上的红痕蹭过老赵的手背,凉得像蛇信子。
“成交!”
钱攥在手里时,他的指节抖得像筛糠,数到第三遍,突然把木匣往柜台上一撂,转身就跑,裤脚的泥点溅在门槛上,像串省略号。
老赵关上门,反锁,插栓时卡了下,像是夹着什么软东西。
他把玉虫搁在柜台中央,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格子影,照得镜纹里的 “贪” 字愈发清楚。
“装神弄鬼。”
他嗤了声,翻开牛皮账本。
最后一页的 “一百万” 红得刺眼,下面的线歪歪扭扭,离终点还差老大截。
那年岳家老爷子把茶杯往他面前一墩,茶沫溅在他手背上:“你这辈子,也就配蹲街角收破烂。”
这话像根锈钉,在他心口钉了三十年,***就得带块肉。
傍晚王秀兰买菜回来,塑料袋蹭着门框,韭菜叶子掉了一地。
她看见柜台上的玉虫,伸手要拿。
“别动!”
老赵的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砸得他自己耳朵疼。
王秀兰僵在那儿,手里的西红柿滚到柜脚,裂了道缝,汁水流出来,像道血。
“不就是块石头吗?”
她弯腰捡韭菜,后腰的旧伤让她踉跄了下,“跟谁置气呢。”
老赵没理,把玉虫塞进保险柜。
电子锁的绿光闪了闪,密码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 王秀兰磨了他半年才换的,说 “钱再金贵,也得有个人味儿”。
他总觉得,这女人就是太心软,才落得腰疼的病根。
后半夜,老赵被窸窣声弄醒。
像是老鼠在啃木头,又像是硬币在滚,忽远忽近。
王秀兰睡得沉,嘴角挂着口水,年轻时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现在被皱纹填了一半。
他总想,要是当年能多赚点,她是不是就不用在纺织厂站那么多年。
声音是从保险柜那边来的。
老赵摸黑下床,脚刚落地就打了个寒颤,地板凉得像敷了层冰。
手电筒的光扫过去,保险柜的电子屏绿得渗人,像只睁着的眼。
“谁?”
他的喉咙发紧。
去年隔壁 “玲珑阁” 遭贼,老板被捆在柱子上,眼睁睁看着货被搬空,第二天就关了门,门上的封条现在还飘着。
没回应,只有那声音还在响,越来越密,像是无数只虫子在柜子里挤着,啃噬着什么。
老赵咬咬牙,掏出钥匙***机械锁 —— 他从不信电子的东西,偷偷装了把暗锁,钥匙藏在床板缝里。
保险柜门开的瞬间,股寒气裹着铜锈味扑过来,呛得他首缩脖子。
手电光晃过,他的呼吸突然断了:现金堆上爬满了玉虫,白花花的一片,每动一下,就有新的钞票从虫身下滚出来,油墨香混着腥气,刺得他鼻子发酸。
最上面那只就是下午收的,触须颤巍巍地碰着他的指尖,冰凉里带着股吸力。
底座的铜镜里,他的脸笑得像张揉皱的纸,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黄得发暗。
“生了…… 真生了……” 他伸手去抓,指尖刚碰到钞票,窗外突然传来钟声。
“咚 ——” 一声闷响,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震得窗纸簌簌落灰。
老赵猛地眨了眨眼。
保险柜里哪有什么虫?
只有那只玉虫孤零零地躺在钱上,底座的镜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道没愈合的疤。
他揉了揉眼睛,钞票还是那些,一张没多一张没少。
可指尖的冰凉还在,那啃噬声像钻进了骨头缝,跟着心跳一起响。
王秀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棉袄没系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咋了?”
她打了个哈欠,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刚才是不是有钟声?
听说慈云寺要拆了,和尚都走光了……”老赵没说话,锁保险柜时,钥匙在孔里卡了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
转身时,看见王秀兰脖子上的玉坠,那是当年在旧货市场淘的,她总说戴着安心。
他突然想起老农腕上的红痕,和这玉坠的绳印一模一样。
回到床上,老赵睁着眼到天亮。
窗外的曼陀罗开得正疯,紫黑的花瓣在晨露里张合,像无数张嘴在呼吸。
他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父亲没说完的话,老农跑掉的背影,保险柜里的幻景,还有那声不该响起的钟声,像些线头,正往他心里钻。
他想摸摸王秀兰脸上的皱纹,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
袖口的刀片硌着皮肤,提醒他有些东西比念想实在。
晨光爬上保险柜的锁孔,像道裂开的金缝。
老赵盯着那道缝,突然觉得里面有东西在看他,顺着光爬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得像条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