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触到块圆滑的石子,他忽然想起昨夜狐可可塞进掌心的元丹,此刻正躺在床头的木匣里,隔着布帛仍能感到细微的脉动。
“啪嗒”,泥土溅上粗布裤脚。
他望着新翻的黑土中冒出的嫩芽,忽闻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不是修士的靴底,是木屐磕在青石板上的轻响,间杂着银铃般的笑声——三西个村妇挎着竹篮经过,篮里盛着刚摘的青梅,见他抬头,便笑着打招呼:“江大哥,明日集上有卖秧苗的,可要捎些?”
“劳烦带两捆糯稻。”
他首起腰,后腰传来经年旧伤的钝痛。
指尖蹭掉额角的汗,却在触及鬓角时顿了顿——那里不知何时沾了根雪白的狐毛,在暮色里泛着柔光。
月上柳梢时,柴门忽然“吱呀”裂开道缝。
江枫正就着油灯补渔网,针尖在麻线上游走,忽闻屋顶瓦片轻响。
抬眼望去,个雪白身影正扒着屋檐,九条尾巴垂下来扫过窗棂,尾尖的银铃发出细碎的“叮铃”声。
“嘘——”狐可可扒着瓦片探出头,怀里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琥珀色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没骗你吧?
我来送灵桃啦!”
话音未落,她脚下一滑,“扑通”摔进院内的积水潭。
江枫看着她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尾巴上还缠着水草,忍不住放下渔网:“你这是偷摘了多少?”
“才不是偷!”
她气鼓鼓地抖落尾巴上的水珠,从怀里掏出颗足有拳头大的桃子,表皮泛着嫣红,绒毛上还凝着夜露,“是从西王母旧园的隙缝里捡的!”
桃尖蹭过她鼻尖,沾了抹淡粉,“快尝尝,可甜了!”
木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她耳尖的绒毛镀上层暖光。
江枫接过桃子时,触到她掌心的薄茧——分明是常年攀爬腾跃磨出的痕迹。
果肉咬破的瞬间,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竟混着丝若有若无的剑气。
“怎么?”
可可跪坐在长凳上,尾巴卷着自己的脚踝,“不好吃吗?”
“灵植需以剑气浇灌。”
江枫擦了擦指尖,目光落在她尾间的旧伤上,那里的绒毛己长出新茬,“你偷的是青云宗看养的‘斩情桃’,吃多了会断妖丹灵脉。”
“才吃了三个!”
她吐了吐舌头,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诺,给你的!”
拆开油纸,里面是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糕,边缘有些碎了,露出里面的枣泥馅。
江枫想起今早路过糕团铺时,曾多看了两眼新出的糖糕——那时可可正躲在街角的槐树后,尾巴尖卷着片枯叶。
“别这么严肃嘛!”
她晃着尾巴,银铃又响起来,“我打听过了,你以前是名震天下的‘断云剑仙’,怎么窝在这小村子里当农夫?”
油灯芯“噼啪”爆响,火星溅在江枫手背上。
他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想起二十年前那场雷劫——他为护苍生硬接三道天雷,金丹碎裂时,眼前闪过的不是仙门荣耀,而是故乡的青瓦白墙。
他卷起袖口,露出小臂上蜿蜒的伤痕,如枯藤缠树,“倦了。”
可可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他手腕。
她的呼吸带着灵桃的甜香,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骗人。”
她指尖点在他腰间的剑鞘上,“我闻得到,你的剑还在叫。”
院外传来夜枭的啼鸣,惊起檐下宿鸟。
江枫猛地抽回手,剑鞘上的云纹硌得掌心发疼。
十年前他收起“断云剑”归隐时,曾立誓再不碰剑道,可每次雷雨夜,掌心的旧疤总会泛起灼痛,像剑在鞘中悲鸣。
“明日去镇上换些盐。”
他起身吹灭油灯,黑暗中传来可可的嘟囔:“明明是剑仙,偏要装木头……”话音未落,她忽然揪住他袖口,尾巴绷得笔首:“有人!”
瓦片轻响由远及近,三枚银针破窗而入,擦着江枫耳畔钉入木柱,尾端缠着靛青色布条——正是青云宗的标记。
可可浑身绒毛倒竖,九条尾巴如伞撑开,将他护在身后:“是追我的人!”
“从后门走。”
江枫反手扣住窗台,却在触到她颤抖的尾巴时,瞥见她尾间月牙形的丹火疤痕——那是只有被扔进过炼丹炉的妖才会有的灼伤。
十年前他叛宗时,曾在丹房暗格里见过类似伤痕的妖族卷宗。
清尘子携丹火跃落,紫金葫芦口喷出的锁链缠向可可咽喉:“炼妖丹缺一味九尾血,你来得正好。”
江枫的目光盯在可可掌心——那里有与他小臂内侧相同的焦痕,是被丹炉余温灼伤的形状。
他忽然想起丹房起火那晚,他从废墟里救出的人类孩童,掌心也是这样的伤。
“放了她。”
他的声音沉得像压着石头,左手按在剑鞘上,指腹摩挲着剑柄处泛黄的《妖典》残页。
清尘子冷笑:“断云剑仙要为妖邪破例?
别忘了你当年因‘私通妖族’被逐——”“我只记得你们把人妖混血的孩子当药引。”
江枫的袖口滑下,露出半寸丹火疤痕,“她掌心的伤,和我救过的人类孩子一模一样。”
锁链擦着可可鼻尖掠过,江枫突然拔剑。
断云剑出鞘的脆响中,他挥剑斩向清尘子腰间的紫金葫芦——那曾是他亲眼看见用来炼化混血孩童的法器。
剑光过处,葫芦碎成两半,丹火溅在青砖上,与可可尾疤映出诡异的符文。
“你竟敢毁我法器!”
清尘子踉跄后退,“她是妖!
天生该被炼成丹——”“那孩子也是妖?”
江枫的剑尖抵住对方咽喉,剑身上凝着的不是杀意,而是十年农耕磨出的冷光,“还是说,你们怕她活着揭穿‘人妖混血能引天雷’的秘密?”
可可伏在他脚边,尾巴轻轻扫过他鞋尖。
清尘子恨恨退入阴影时,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救的人类孩子……后来怎样了?”
江枫收剑入鞘,从灶台取来伤药撒在她尾间:“死了。”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但你不是她。”
她歪头看他,琥珀眼里映着晨光:“所以你才救我?”
“因为青云宗的丹炉不该烧活人。”
他拾起墙角的粗布,擦去剑上的丹火余烬,“也不该烧妖。”
可可尾巴卷住他手腕,将半块乾粮塞进他掌心:“那你这把剑,是用来救人还是救妖?”
晨雾漫进院子时,江枫蹲在菜畦边松土,身后传来细碎的咀嚼声。
他摸出藏在袖中的草籽——那是可可跌落时从她尾巴间掉出的,轻轻埋进泥土里,远处传来村妇的木屐声,混着她尾巴扫过竹筛的轻响。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菜苗能听见:“剑是死的。”
“但人是活的。”
可可的声音从柴垛后传来,带着乾粮的含糊,“比如你这农夫,明明握剑时手在发烫。”
江枫指尖顿在嫩芽旁,最终只是哼了一声,继续翻土。
菜畦里的泥土混着草籽与剑气,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那是比剑鞘更鲜活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