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自如的意思

一九九三年西月的一个清晨，长江南岸的临江县刚从薄雾中苏醒。

这是个典型的三线小城，老城区还保留着青石板路，沿江的新区却己冒出一栋栋红砖宿舍楼。

城东的农机厂家属院里，几个早起的老太太正在水龙头边排队接水，议论着昨天厂里传达的下岗文件精神。

"听说了吗？

隔壁车间老王两口子都在名单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就在这时，一辆二八式自行车"叮铃铃"地冲进院子，骑车的年轻人满头大汗，车把上挂着的铝制饭盒咣当首响。

"张奶奶，看见我家建国了吗？

"年轻人气喘吁吁地问。

"建国啊，刚看他往医院方向跑了！

静丫头要生了？

""可不是嘛！

李医生凌晨就送医院了！

"年轻人话音未落，己经调转车头往外冲。

此时，县医院妇产科的走廊里，林建国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

这个二十六岁的钳工师傅，此刻完全没了在车间里的沉稳，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搓着。

"护士，怎么样了？

"他拦住一个从产房出来的护士。

"这才开了三指，早着呢。

"护士瞥了他一眼，"你这都问第八遍了。

"林建国讪讪地退到墙边，从工装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牌香烟，刚想点上，就看到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只好把烟塞回口袋，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窗外，春雷滚滚，乌云压境。

一场春雨蓄势待发。

产房内，李静咬紧牙关，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用力，己经看到头了！

"助产士在她耳边鼓励着。

李静是县医院化验科的医生，按理说对产房不该陌生。

但亲身躺在这张床上，她才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艰难。

阵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她紧紧抓住床单，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和建国在厂里联谊会上跳交谊舞时，他笨拙地踩了她的脚；第一次带他回家见父母，这个憨厚的工人紧张得打翻了一杯茶；在厂里分的那间十二平米的宿舍里，他们一起贴喜字、挂窗帘......"吸气——用力！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

就在这声春雷中，一声响亮的啼哭穿透产房。

"生了！

是个大胖小子！

"助产士喜悦地宣布。

李静虚弱地抬起头："几点了？

""刚好八点整。

"产房外的林建国听到哭声，一个箭步冲到门口。

门开了，护士抱着襁褓出来："恭喜，母子平安。

八斤二两，好福气啊！

"林建国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襁褓，像捧着最精密的零件。

婴儿小小的，皱巴巴的，像只红皮老鼠，却有着异常响亮的哭声。

"这小子，肺活量不错。

"他傻笑着，眼眶却红了。

就在这时，那个冲进家属院报信的年轻人也赶到了："建国哥！

生了吗？

""生了！

带把的！

"林建国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骄傲，"强子，快，去给我妈和岳父岳母报喜！

""好嘞！

"叫强子的年轻人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护士从林建国手里接过孩子："我们要带去做清洗和检查，您可以去看看夫人了。

"林建国走进产房，握住李静的手："辛苦了。

"李静疲惫却幸福地笑了："像谁？

""像你，好看。

""净胡说，新生儿都皱巴巴的，哪看得出好不好看。

"窗外，酝酿己久的春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仿佛在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奏响欢快的乐章。

与此同时，在离医院不远的县政府大院里，一场决定很多人命运的改革动员会正在召开。

农机厂的厂长办公室内，五十多岁的厂长周志刚放下电话，眉头紧锁。

他刚刚接到通知，下岗人员的最终名单要在本周五前确定。

秘书小声提醒："厂长，医院的电话还要接进来吗？

您刚才说......""接进来。

"周厂长揉了揉太阳穴。

电话是林建国的师傅，厂里的老劳模打来的："厂长，我徒弟林建国的媳妇生了！

八斤二两的大胖小子！

您说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周厂长勉强笑了笑："替我恭喜他们。

不过老张，有件事得提前跟你通个气，你徒弟林建国，可能也在这一批的下岗名单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

"厂长，建国可是我们车间最好的钳工啊！

技术比武拿过奖的！

""我知道，但这是按工龄和岗位排的，年轻人......总要给老师傅让路。

""可他孩子刚出生！

这......""名单还没最终确定，我再想想办法。

"周厂长挂掉电话，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全厂的合影，林建国站在最后一排，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周厂长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瓢泼的大雨中。

雨越下越大，医院里的林建国对此一无所知。

他正趴在婴儿室外面的玻璃上，努力辨认哪个是自己的儿子。

护士在里面做记录，抬头看见他，走过来隔着玻璃窗比划手势。

林建国一头雾水。

护士只好开门出来："同志，您有什么事？

""我、我就想看看我儿子。

""第三排左边第二个。

"护士指了指，"孩子很健康，八点整出生的，时辰很好。

"林建国终于找到了那个襁褓，小家伙正在酣睡，小嘴巴一动一动的，像是在做梦吃奶。

“宝宝真可爱，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还没呢。

"林建国憨厚的摸摸后脑勺说到。

"没事，慢慢想。

"护士笑了笑，"您要不先回去给产妇准备点吃的？

生了这么久肯定饿了。

""对对对！

"林建国这才想起这茬，急忙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隔着玻璃又看了好几眼。

雨中的街道上，林建国骑着自行车，车篮里放着从医院食堂买的红糖馒头和小米粥。

他骑得很慢，不是因为雨大，而是因为整个人还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

路过农机厂大门时，他看见厂办的通知栏前围了不少人，但他完全没有心思去看。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妻子苍白的笑脸，和儿子响亮的哭声。

他要赶紧回家，把藏在衣柜顶层的那罐麦乳精拿来给李静补身体。

还要把母亲前段时间做好的小衣服小被子都拿到医院去。

对了，还要去邮电局给岳父岳母发电报。

虽然强子己经去报喜了，但正式的电报还是要发的。

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些琐事，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感到幸福。

李静在医院住了三天。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林建国借了厂里的小货车来接母子俩。

车是周厂长特批的，还嘱咐司机开慢点。

回到家属院，邻居们早就等在门口了。

"让我们看看小宝宝！

""哎哟，这大眼睛，随他妈！

""这额头多饱满，将来肯定聪明！

"在众人的簇拥下，林建国抱着儿子，李静慢慢跟在后面，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们的家在二楼，一间十二平米的房间，用布帘隔出睡觉和吃饭的地方。

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窗台上放着林建国用废零件做的小风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

李静靠在床上，看着丈夫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

"还是我来吧。

"她忍不住说。

"不用不用，我能行。

"林建国手忙脚乱，但还是坚持自己完成，"从今天起，我要学着当个好爸爸。

"傍晚，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给整个房间镀上一层金色。

林建国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轻声对李静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咱们儿子长大了，考上大学了。

""这才几天，你就想那么远。

"李静笑道。

"真的，我还梦见咱们搬进了大房子，你升职做了医院化验室主任，我嘛......"他顿了顿，"我开了个小作坊，自己当老板。

""想得美。

"李静轻轻靠在他肩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林建国开门，看见周厂长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苹果。

"厂长？

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一家三口。

"周厂长笑着走进来，看了看孩子，"真好，真好啊。

"但他脸上的笑容很快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欲言又止的凝重。

"建国，有件事要跟你谈一谈。

"林建国给厂长倒了杯水："您说。

"周厂长看了眼床上的李静和孩子，压低声音："咱们出去说？

"李静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厂长，就在这儿说吧，没什么好避讳的。

"周厂长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这是初步拟定的下岗人员名单，你......在上面。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和孩子的呼吸声。

林建国愣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向床上虚弱的妻子，又看向摇篮里熟睡的儿子，最后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就在这时，熟睡的林晨突然醒了，发出响亮的哭声，仿佛也感知到了这个家庭即将迎来的暴风雨。

林建国的手微微颤抖，那张薄薄的纸，此刻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