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市中心一栋摩天大楼的底层入口，玻璃幕墙冷冽如镜，映出陆青朴素的身影与周遭流光溢彩的格格不入。
地址对应的公寓在顶层，王建邦的手笔，算是“鼎泰丰景”事件的谢礼，或者说，预付的诚意。
公寓极大，视野开阔，足以俯瞰小半个海城的璀璨灯火。
装修奢华，却透着酒店式的冰冷，缺乏人气。
陆青将藤箱放在客厅中央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发出轻微一声叩响。
他没有开主灯，只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静静看着脚下这座不夜城。
气脉在这里汇聚，却也在这里冲撞、扭曲。
无数欲望、野心、焦虑、浮华，交织成一张庞大而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寸空间。
比山中师父那方小院的清宁，复杂何止万倍。
他不需要过多休息。
十年山中岁月，打坐调息便是最好的恢复。
盘膝坐在窗前，呼吸渐渐悠长，心神沉静，如同投入沸腾鼎镬中的一颗定石，任外界气息如何翻涌，我自岿然。
---翌日，傍晚七点五十分。
“御景台”会所隐匿在市中心一片精心打理的法式梧桐林荫之后，门脸并不张扬，只有一块乌木牌匾，镌刻着鎏金篆字。
但门口停着的那些线条流畅、价值不菲的座驾，以及偶尔进出、衣着低调却细节处彰显身份的人物，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门槛。
陆青依旧是一身棉麻衣裤，提着藤箱，走向那两扇沉重的黄铜大门。
门口穿着合体西装、耳戴通讯器的保安目光如炬，在他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但并未阻拦，显然是得到了吩咐。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被巧妙设计得幽暗而柔和，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檀香，混合着雪茄的醇厚与名贵香水的暗香。
厚重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墙壁上挂着看似随意、实则价值不菲的古画。
这里的“气”被刻意梳理过，舒缓、雍容，试图营造出一种隔绝尘嚣的隐秘与高贵。
一位穿着旗袍、身段婀娜的侍者无声地迎上前，微微躬身：“陆先生？
李老板己在‘听涛阁’等候，请随我来。”
穿过几重庭院式的回廊，侍者在一扇绘着松鹤延年的屏风前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青推门而入。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是典型的中式风格，紫檀木的家具，多宝格里陈设着古玩玉器。
临窗可见一方精心营造的室内水景，锦鲤游弋。
主位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保持得不错，穿着盘扣中式上衣，手腕上缠着一串油亮的沉香木念珠。
他面色红润，但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感。
这便是李老板，李泽坤，海城商界翻云覆雨的人物之一。
他下首还坐着两人。
一个穿着对襟唐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也盘着串珠子，眼神略带倨傲，是海城本地颇有名气的风水师，姓赵。
另一个则是个穿着职业套装、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干练的年轻女性，应该是秘书或助理。
陆青进来的瞬间，三道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李泽坤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和怀疑，但很快被掩饰下去，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容：“这位就是陈老的高徒，陆师傅吧？
果然年轻有为，请坐。”
他并未起身，只是虚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那赵师傅则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视，目光在陆青那身行头和藤箱上扫过，带着讥诮。
陆青仿佛没看到这些反应，依言坐下，将藤箱放在脚边。
“陆师傅，王建邦那边的事情，我听说了，手段高明，令人佩服。”
李泽坤开门见山，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念珠，“我这边，最近也遇到点烦心事，想请陆师傅帮忙看看。”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这是一种试探，想看这年轻人是真有本事，还是撞大运蒙对了王建邦那点小事。
陆青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清澈，却让李泽坤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李泽坤轻咳一声，继续道：“是我的主宅，最近家里人接二连三生病，小病不断，生意上也莫名其妙出现阻滞，丢了好几个重要的单子。
关键是……”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夜里总睡不踏实，感觉房子里……有动静。”
那赵师傅此时插话道：“李老板，您这宅子当初是我亲自勘定的，坐北朝南，藏风聚气，格局上绝无问题。
些许不顺，或许是流年不利，做场法事，调整一下摆设即可。”
他这话，既是安抚李泽坤，也是在向陆青宣告主权。
陆青依旧沉默，目光却从李泽坤脸上，缓缓移向他手腕那串沉香念珠，又扫过房间的几个角落，最后落在那方室内水景上。
“李老板，”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你最近是否常感心悸，夜间易醒，醒来后口干舌燥，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李泽坤：“右侧肩颈，时有针扎般的刺痛感？”
李泽坤捻动念珠的手指猛地停住，脸色微变。
他心悸、失眠、肩颈痛这些症状，除了私人医生，从未对外人提起！
这年轻人……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赵师傅也是一愣，随即强自镇定：“望闻问切，中医之道，与风水何干？
陆师傅莫非还懂医术？”
陆青没理他，站起身，走到那方水景前。
水景不大，假山玲珑，水流潺潺，几尾锦鲤悠闲游动。
“问题，不在主宅。”
陆青背对着众人，忽然说道。
“不在主宅？
那在何处？”
李泽坤忍不住追问。
陆青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李泽坤身上，或者说，是他身后那面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
“李老板，这屏风上的画，是‘江帆楼阁图’吧？”
“是，唐代李思训的摹本，我高价拍来的。”
李泽坤有些莫名。
“画是好画，”陆青语气平淡，“但摆放的位置，错了。”
他伸手指向屏风一侧，紧挨着墙壁的位置：“此画气象宏大，水势奔流，本应开阔明朗。
你却将它紧贴墙壁，前方又以此水景呼应。
水主财，亦主肾，肾水过旺，且受屏风阻挡，流通不畅，反成‘溺毙’之局。
水气郁结于此，通过气场感应，首接影响宅主。
你那些症状，肾水失衡，心肾不交所致。
家中人丁不安，财运阻滞，亦是此故。”
他每说一句，李泽坤的脸色就变一分。
这屏风和水景的摆放，正是赵师傅当初的建议，说是“以水引财，靠山稳固”！
赵师傅猛地站起，脸色涨红：“胡说八道！
屏风靠墙，乃是靠山！
水景聚财，乃是活源！
你一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
陆青看都没看他，只是对着李泽坤，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李老板，你身上带着的那件东西，与此局水火相冲，加剧了凶险。”
“东西？
什么东西？”
李泽坤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
“你贴身佩戴的，”陆青目光落在他胸口，“是一块鸡血石印章吧？
色如凝血，煞气极重。
鸡血石虽能辟邪，但其性至阳至刚，与你此刻肾水过旺、心火虚浮的体内气场，以及此外局水旺之势，形成水火交战之象。
所以你肩颈刺痛，那是煞气冲撞经络；所以你家宅不宁，那是气场激烈对抗所致。”
李泽坤彻底震惊了！
他贴身戴着一块祖传的鸡血石印章，除了至亲，无人知晓！
这年轻人，连这都看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从衣领里拉出那根红绳，末端果然系着一枚殷红如血的方形印章。
赵师傅也看到了那枚印章，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鸡血石的特性，他自然知道，但结合李泽坤的身体症状和室内布局，形成如此精准的论断，他自问做不到。
“那……陆师傅，这该如何化解？”
李泽坤的语气己经完全变了，带着急切和恭敬。
“简单。”
陆青走回座位，“第一，将此屏风移至东墙，前方至少留出三步空间，使画中水势有流转余地。
第二，此方水景，要么撤去，要么减少水流速度，并在池中放入几枚白色鹅卵石，以金生水，平衡过旺水气。
第三……”他看向李泽坤手中的鸡血石印章：“此印，暂时取下，用黄绸包裹，置于书房西北角干燥处。
待家中气场平稳，身体康复后，再择吉时佩戴，或另作他用。”
李泽坤毫不犹豫，立刻取下印章，递给旁边的女助理：“按陆师傅说的做！”
然后又对赵师傅带来的学徒模样的人吩咐：“快，找人挪屏风！
调整水景！”
赵师傅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陆青那平静无波的脸，仿佛挨了一记无声的耳光。
他在这海城风水界经营多年，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还是在一个如此年轻的乡野小子面前！
他盯着陆青脚边的藤箱，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陈老的徒弟……哼，就算你真有几把刷子，这海城的水，也不是你能轻易趟平的！
陆青对赵师傅投来的嫉恨目光恍若未觉，只是对李泽坤微微颔首：“布局调整后，三日内应有改善。
若无他事，陆青告辞。”
说完，提起藤箱，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李泽坤连忙起身相送，态度与来时判若两人：“陆师傅，我让司机送您！
报酬……不必。”
陆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人己消失在回廊尽头。
李泽坤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回廊，又摸了摸自己不再那么紧绷的右侧肩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赵师傅，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眼神冷了几分。
回公寓的车上，陆青闭目养神。
手机震动，还是那个号码。
“李泽坤那边解决了？”
“嗯。”
“赵明远（赵师傅）似乎很不高兴。
小心点，他背后有些关系。”
陆青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
“知道了。”
海城的风水界，这潭水，果然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而他才刚刚伸进去一只脚。
涟漪，正在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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