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日凌空大地,已经死了。这不再是夸张的修辞,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一个所有幸存者都必须用每一次呼吸来确认的、残酷的事实。龟裂的土块翻起,
边缘在十颗太阳永恒不休的炙烤下,熔化后又重新凝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琉璃质感,
像是某种远古巨兽死后留下的破碎鳞片。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焦炭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把滚烫的沙砾,从喉管一路灼烧到肺叶。
有巢氏部落最后一条赖以生存的河流,已于上个月彻底断流。如今,
干涸的河床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深深地刻在死寂的平原上,不断蒸腾着致命的白色水汽。
部落里的孩子们再也记不起“水”是什么样的,
他们只知道一种叫做“渴”的、永无-止境的酷刑。
他们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用巨石和兽皮搭建的、阴暗的棚屋里,嘴唇干裂得如同脚下的土地。
天空,悬着十颗太阳。整整十颗!它们并非如先祖传说中那样东升西落,遵守着古老的秩序,
而是以一种毫无规律的、混乱的轨迹缓慢移动着,
如同十个被关在巨大囚笼里、暴躁不安的狱卒。
每一颗都像是一只无情的、燃烧着金色烈焰的巨眼,冷漠地注视着它们一手制造的人间炼狱,
似乎在欣赏着这片大地上一切生机的消逝。部落中央的祭坛上,大巫师干瘪的身体早已碳化,
那身象征着智慧与荣耀的、由三百六十五种珍禽羽毛织成的祭袍,
如今只剩下几缕可笑的灰烬,随着热风无力地翻滚。他向神明祈求怜悯的祷文,
最终变成了自己被烈焰点燃时,那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让所有听闻者都肝胆俱裂的惨嚎。
他的死,也燃尽了部落最后的希望。后羿就站在这片焦土之上,
脚下的石地烫得能将新鲜的兽肉在三息之内烤熟。他赤裸着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被灼伤后又愈合的疤痕,肌肉线条如同山岩般坚硬。
他手中的兽皮水袋,因脱水而变得坚硬如石,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口水。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渗出血丝的嘴唇,却始终没舍得喝下那能缓解喉咙剧痛的甘霖。
那是留给他妻子嫦娥的。作为部落最强的猎人,他曾是所有人的骄傲与依靠。
他能用凡铁铸造的箭矢,在三百步开外精准地射穿一头正在疾奔的花豹的左眼。
他的冷静与力量,曾为部落带来了数不清的食物与荣耀。可现在,他的箭矢还没搭上弓弦,
箭杆就已经在高温中自燃。他的力量,在绝对的天灾面前,渺小得像一颗尘埃。他的敌人,
是神。是悬于苍穹之上,连用肉眼直视都无法做到的神明之子。
就在部落中最后一个孩子因脱去最后一滴水分而晕厥,所有人都陷入死寂的绝望之际,
一道金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扭曲的空气。它像一柄神圣的利剑,从天而降,
精准地投射在后羿面前,驱散了方圆十步之内能将人蒸熟的酷热,
带来了一片短暂却如同神迹般的清凉。那是一道神谕,来自九天之上的天帝,帝俊。
“凡人后羿,天降大任于你。”声音宏大、庄严,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
它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仿佛是宇宙诞生之初便已存在的法则宣告,不容置疑,不容反抗。“此弓‘乌号’,
赐你神力。命你射落九日,解救苍生。”话音落下,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弓,
在金光中缓缓凝聚成型,凭空出现在后羿手中。弓身漆黑如夜,非金非木,
触手处传来的不是器物的温润,而是一种能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源自绝对虚无的冰冷。
这股寒意,与神谕中“解救苍生”的伟大神恩,形成了第一个诡异的矛盾。但此刻,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人群先是死一般的沉寂,随即,压抑已久的希望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
“是天帝!天帝回应我们了!”“我们有救了!神没有抛弃我们!
”一个干瘦的老人跪倒在地,向着金光消失的方向疯狂叩首,额头磕破,
鲜血与尘土混杂在一起。“后羿!我们的英雄!快,拯救我们!
”在无数双混杂着狂热、期待与哀求的目光中,后羿成了唯一的救世主。他没有选择,
也无需选择。身后,是他的族人与爱人;身前,是屠戮众生的神明。
2 2 神弓乌号他缓缓抬起手臂,肌肉贲张,将那柄名为“乌号”的神弓拉开了满月。
嗡——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声音。酷热的风停滞了,人们的欢呼凝固在脸上,
连天空中那十颗太阳投下的光线,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扭曲、盘旋,
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漩涡吸了进去。在后羿的视野里,一切都变了。
那颗被他用箭尖锁定的太阳,不再是刺目灼热的光球。它是一只活物。
一只由最纯粹的光与火焰构成的三足金乌,它在凄厉地尖啸。那声音不像是鸟鸣,
更像是亿万个灵魂被同时投入熔炉灼烧时,发出的痛苦诅咒。它的羽翼每一次扇动,
都向着早已死去的大地,无情地泼洒下绝望的火雨。它的眼神,充满了暴虐、疯狂,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囚禁了亿万年的痛苦。后羿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这是神子?还是……披着神明外衣的、被囚禁的灭世怪物?“后羿!你在等什么!
”部落长老焦急的呼喊声,将他从震撼中拉回现实。他眼角的余光,
看到了族人那一张张充满期盼的脸,感受到了不远处,
妻子嫦娥投来的、掺杂着骄傲与担忧的目光。没有时间犹豫了。他松开了扣住弓弦的手指。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划破长空的火光。
一道由纯粹的“黑暗”与“虚无”凝聚而成的箭矢,无声无息地离弦。
它仿佛不存在于这个空间,瞬间跨越了天与地的遥远距离,直接命中了那只正在尖啸的金乌。
金乌没有爆炸,没有燃烧,更没有坠落。它只是……消失了。
仿佛它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概念”本身,连同它的光、它的热、它的声音、它的痛苦,
都被那一箭从时空的长河中彻底抹除。下一刻,天空的酷热,有了那么一丝可以察觉的减轻。
但紧接着,一片片黑色的灰烬,从金乌消失的地方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那黑灰,
没有一丝温度。它落在滚烫的、足以烙熟皮肉的岩石上,
岩石的表面竟瞬间凝结出一层森白的寒霜。它落在早已枯死的巨木上,
那巨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崩解,化作一滩毫无生机的黑色粉末。
一股阴冷、死寂、饱含着不祥与恶意的气息,如同瘟疫一般,开始在大地上悄然蔓延。
幸存的族人们脸上那狂喜的表情,逐渐凝固,
最终转为了对那诡异黑灰的、发自内心的惊恐与战栗。后羿紧紧握着冰冷的神弓,
心脏如同被那黑灰碰触的岩石,沉入了冰冷的谷底。我杀的,到底是什么?
部落里最年长的智者,一位双目失明但能“看见”更多东西的老婆婆,颤抖地伸出手,
接住一片黑灰。她那满是褶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里发出了恐惧的呢喃:“太阳是火,
火灭了,留下的是灰……但这不是太阳的灰。这是……影子的灰烬。”她猛地转向后羿,
空洞的眼眶仿佛能看穿他的灵魂:“孩子,别再射了……熄灭太阳,会引来没有影子的东西。
”智者的警告,像一粒石子投入湖心,引起了小范围的恐慌,
但很快就被“酷热减轻”的现实给压了下去。毕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3 3 影子的诅咒在天帝神谕的催促和族人的恳求下,后羿别无选择。他射出了第二箭,
又一颗太阳无声地消失。第三箭射出,天空中的太阳只剩下了七颗。白昼,
开始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缩短。以往能持续一整天的高温炙烤,如今只剩下半日。
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阴冷的、永恒的黄昏。然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世界上所有物体的影子,都开始“活”了过来。
它们不再忠实地反映物体的形态和光照的角度,
而是像一滩滩活过来的、拥有自己独立生命的墨汁,在地面上缓缓蠕动、拉长。有时候,
一块岩石的影子会扭曲成一张哀嚎的人脸;有时候,一棵枯树的影子,会伸出利爪般的枝杈。
起初,人们只是觉得诡异,但当第一个受害者出现时,诡异就变成了恐惧。后羿的发小,
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之一大壮,在一次外出寻找可用植物根茎的途中,
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惨叫。后羿闻声赶到时,正看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大壮躺在地上,
他自己的影子,正像一条黑色的毒蛇般缠绕在他的脚踝上。那影子明明是二维的,
却产生了三维的力量,让他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后羿!救我!这鬼东西缠住我了!
”大壮满脸惊恐。后羿立刻拉开乌号弓,但那影子仿佛有所感应,瞬间缩回,
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大壮惊魂未定地爬起来,
脚踝上却留下了一圈冰冷的、像是被冻伤的黑色印记。“我……我只是想往前走,
它……它自己绊倒了我!”这件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部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人们不敢在黄昏下行走,甚至不敢看自己的影子。英雄后羿,
第一次遭到了族人的公开质疑。“后羿!智者说的是对的!你带来的不是拯救,是诅咒!
”一个族人喊道。后羿无言以对。他内心的怀疑,早已翻江倒海。那天夜里,
他独自坐在营帐中,看着冰冷的乌号弓。他发现,弓弦正在无风自动,
发出一阵阵极低频率的轻颤,而弓身的方向,正不偏不倚地指向天空中剩余的七颗太阳。
它在催促他,像一个饥饿的猎人,渴望着下一场猎杀。内部的质疑和外部的诡异,
让后羿备受煎熬。但他知道,停下来,酷热会卷土重来,所有人还是死路一条。
他只能像一个被绑在战车上的囚徒,被迫向前。
第四箭、第五箭、第六箭……当天空中的太阳只剩下四颗时,世界彻底陷入了阴冷。
酷热的记忆仿佛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永不消散的寒意。而世界的异变,
也进入了新的阶段。那条干涸的河床里,开始倒灌出黑色的、粘稠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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