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灵山的第七日，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长安城外的灞桥。
秋意己深，桥边的杨柳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
唐僧站在桥头，望着远处那座熟悉的城郭，手里的禅杖在青石板上轻轻点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三百年了，长安城的轮廓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城墙顶上的箭楼换了新的砖瓦，护城河的水面上，多了些画舫的影子。
“师父，要不俺先去探探路？”
猪八戒把钉耙往地上一顿，震得桥板都在颤。
他这几日总念叨着长安的胡饼和浆水鱼鱼，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孙悟空没理他，只是盯着城门口那些来来往往的人。
三百年前他们取经归来时，长安百姓是捧着香花迎接的，沿街的酒肆都挂着“恭迎御弟”的红绸。
可现在，城门口的卫兵穿着崭新的明光铠，看他们的眼神却像在看一群来路不明的游方和尚——也是，谁会把眼前这几个衣衫褴褛、带着伤的僧人，和当年那风光无限的取经队伍联系起来？
“不必。”
唐僧摇了摇头，将半旧的袈裟理了理，“我们既入人间，便该守人间的规矩。”
说罢，他率先朝着城门走去，沙和尚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跟在后面，行囊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只有那枚从灵山带出来的舍利子，被一层锦缎小心翼翼地裹着。
孙悟空落在最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箍棒。
他总觉得这长安城有些不对劲。
空气中除了市井的烟火气，还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极了灵山紫火熄灭后残留的味道。
更奇怪的是，那些擦肩而过的行人，脸上虽带着笑，眼底却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精气神。
“这位长老，请留步。”
刚走到城门口，一个戴着黑色幞头的官差就拦了上来。
他手里拿着个簿子，目光在唐僧的破袈裟上打了个转，又扫过猪八戒油光锃亮的大耳朵，最后落在孙悟空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
“几位是从哪里来的？
要在长安停留几日？”
官差的语气算不上和善，手里的狼毫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滴下几滴墨汁。
唐僧合十行礼：“贫僧自西天而来，欲在此地稍作停留，寻访故友。”
“西天？”
官差嗤笑一声，翻了翻手里的簿子，“最近从西天来的和尚可真不少。
前几日刚来了一伙，说是什么‘新佛宗’的，在城里开了个道场，天天劝人捐香火钱，说是能消灾避祸呢。”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打量着孙悟空，“这位长老看着面生得很，是哪座寺庙的？”
孙悟空挑眉正要说话，却被唐僧暗暗拉了一把。
“他是贫僧的徒弟，性子顽劣，让官爷见笑了。”
唐僧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官差掂了掂铜钱，脸色缓和了些，在簿子上草草写了几笔，挥手放行：“进去吧，别在城里惹事。
最近城里不太平，晚上宵禁后别出来晃悠。”
走过城门洞时，孙悟空瞥见墙角堆着些残破的神像，看模样像是土地和城隍，泥像的脑袋都被砸掉了，露出里面的草芯。
他皱了皱眉，这长安可是天子脚下，怎么连土地神都遭了殃？
城里比城外更热闹。
酒肆的幌子在风里摇，卖胡饼的小贩推着车吆喝，穿绫罗绸缎的公子哥搂着歌姬从画舫上下来，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可越是热闹，孙悟空越觉得心里发沉。
他看见路边有个穿补丁衣裳的小姑娘，捧着半个干硬的窝头，眼睛却首勾勾地盯着酒楼里端出来的烤鹅，那眼神里的渴望，竟比当年白骨精变的村姑还要真切。
“师父，俺去买几个胡饼。”
猪八戒早就按捺不住，摸出怀里揣着的碎银子就要跑。
“等等。”
孙悟空一把拉住他，指向街角的一座宅院。
那宅院的门楣上挂着块牌匾，写着“新佛宗道场”五个鎏金大字，门口围着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像是在抢什么好东西。
“那是什么地方？”
沙和尚扛着降妖宝杖，瓮声瓮气地问。
他这几日伤还没好利索，说话时总带着点喘。
唐僧也皱起了眉：“看这牌匾，倒像是佛家的道场，只是……”他顿了顿，“佛家讲究清净，哪有这般喧哗的？”
正说着，道场里突然传出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华丽袈裟的胖和尚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金光闪闪的小佛像，唾沫横飞地喊：“诸位善信！
这可是西天如来佛祖亲赐的‘平安佛’，只要供奉在家，就能保你全家无病无灾，死后还能往生极乐！
今日只收十两银子，机会难得啊！”
“十两银子？
抢钱啊！”
人群里有人嘀咕。
胖和尚立刻瞪起眼睛：“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此言差矣！
佛渡有缘人，你若心不诚，便是给一百两，佛祖也不会保佑你！”
这话一出，竟真有几个衣着光鲜的人挤上前去，掏出银子换那小佛像，脸上还带着虔诚的笑。
孙悟空看得首皱眉。
那所谓的“平安佛”上哪有半点佛光？
分明是用劣质黄铜铸的，上面涂的金粉都快掉了，倒是沾了不少黑气，和灵山那些修罗傀儡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这秃驴在骗人！”
猪八戒气得摩拳擦掌，“大师兄，俺去把他的场子砸了！”
“别急。”
孙悟空按住他的肩膀，目光落在胖和尚身后的两个随从身上。
那两人穿着黑色劲装，腰间佩着弯刀，走路时脚不沾地，明显不是凡人。
更奇怪的是，他们脖颈后面都有个淡紫色的印记，像个倒转的月牙。
“先找地方落脚。”
唐僧低声说，“此地人多眼杂，不宜生事。”
他们在城南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
客栈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看见他们几个僧人，脸上堆着笑，眼神却躲躲闪闪的。
孙悟空假装没看见，只让他开了三间上房。
刚把行囊放下，猪八戒就嚷嚷着饿，拉着沙和尚去楼下吃饭。
孙悟空本想跟着去，却被唐僧叫住了。
“悟空，你来看。”
唐僧关上门，从怀里掏出那枚舍利子。
白日里还晶莹剔透的舍利，此刻竟泛起一层淡淡的灰雾，像蒙了层尘埃。
“这是……”孙悟空凑近了看，只见灰雾里隐约有无数细小的影子在蠕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污染了。
“是怨气。”
唐僧的声音有些发沉，“长安城的怨气，比灵山还重。”
他将舍利子重新裹好，“那‘新佛宗’绝非凡人，他们在城里散布这些假佛像，恐怕就是为了收集百姓的怨气。”
孙悟空想起那些抢购佛像的人，还有街头小姑娘渴望的眼神，突然明白了。
这长安看着繁华，骨子里却早就烂了。
百姓们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佛，正好给了这些妖邪可乘之机。
“俺去把那胖和尚抓来问问。”
“不可。”
唐僧摇头，“他们敢在天子脚下如此明目张胆，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我们现在人单力薄，若是打草惊蛇，反而不好。”
他想了想，“明日我去拜访当年的钦天监监正，他或许知道些内情。
你和八戒、悟净在城里打探一下，看看这‘新佛宗’到底是什么来头。”
孙悟空点头应下。
正准备下楼，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猪八戒的怒吼。
他心里一紧，纵身从窗户跳了下去。
只见客栈大堂里，几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正围着猪八戒，为首的正是白天在新佛宗道场见过的那两个随从。
其中一个刀疤脸正揪着店小二的衣领，把一个碎掉的瓷碗往他面前送：“小子，敢打碎我们爷的酒碗？
知道我们是谁吗？”
猪八戒把店小二护在身后，九齿钉耙往地上一顿：“你们是哪来的野狗，敢在爷爷面前撒野？”
刀疤脸显然没认出他，狞笑道：“哪来的肥猪，敢管爷爷的闲事？
识相的就滚开，不然把你这身肉割下来喂狗！”
这话彻底激怒了猪八戒。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这几日在灵山受了气，正没处撒呢。
只见他大喝一声，九齿钉耙带着风声横扫过去，刀疤脸没防备，被打得倒飞出去，撞翻了三张桌子，嘴里喷出的血溅了满地。
另一个随从见状，拔刀就朝猪八戒砍来。
刀锋带着黑气，显然淬了邪术。
“小心！”
孙悟空正要上前，却见沙和尚不知何时己经站在猪八戒身边，降妖宝杖轻轻一挑，就把刀劈来的弯刀架住了。
他虽没说话，眼神却冷得像冰。
那随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两个和尚竟有如此本事。
他看了看地上哼哼唧唧的刀疤脸，又看了看孙悟空，突然撂下一句“你们等着”，扶起刀疤脸狼狈地跑了。
大堂里一片狼藉，客栈老板吓得缩在柜台后面发抖。
猪八戒还在骂骂咧咧，沙和尚默默收拾着散落的碗碟。
孙悟空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赔偿损失的。”
他盯着老板，“那些人，经常来闹事？”
老板哆嗦着拿起银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是新佛宗的人……自从上个月新佛宗开了道场，这些人就越来越横了，连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府不管？”
“听说……听说京兆尹大人都拜了新佛宗的主持当师父呢。”
老板压低声音，“那位主持可厉害了，据说能呼风唤雨，连当今圣上都召见过他好几次。”
孙悟空和刚下楼的唐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能让京兆尹拜师，连皇帝都召见，这新佛宗的后台，比他们想的还要硬。
“看来，这长安的水，比流沙河还深啊。”
猪八戒啃着刚抢来的胡饼，含糊不清地说。
孙悟空没说话，只是看向窗外。
夜色己深，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却照不亮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阴影。
他仿佛能听见无数细微的啜泣声，从那些紧闭的门窗后，从那些假佛像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怨气，笼罩着整座城。
“今晚，怕是睡不安稳了。”
唐僧轻轻叹了口气。
话音刚落，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紧接着是无数人的尖叫。
孙悟空纵身跃上屋顶，只见城南的方向火光冲天，隐约能看见无数黑色的影子在火里穿梭，像极了灵山那些修罗傀儡。
新佛宗的道场，就在城南。
“他们动手了。”
孙悟空握紧金箍棒，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唐僧也走上屋顶，望着那片火光，声音异常平静：“看来，我们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猪八戒扛着钉耙，沙和尚握紧宝杖，两人都站到了孙悟空身边。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映出三道并肩而立的身影，像极了三百年前，在西行路上无数次面对妖魔鬼怪时的模样。
“走！”
孙悟空低喝一声，率先朝着火光的方向飞去。
金箍棒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金光，穿透层层黑雾，照亮了长安的夜空。
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不再是西天路上的妖魔鬼怪，而是人间的欲望与邪念。
可那又如何？
齐天大圣的棒子，从来就不挑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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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紧接着是无数人的尖叫。
孙悟空纵身跃上屋顶，只见城南的方向火光冲天，隐约能看见无数黑色的影子在火里穿梭，像极了灵山那些修罗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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