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那种浸透了骨髓、吞噬了一切光与声的绝对虚无。
林晚音的意识像一粒尘埃，在这片无垠的虚空中飘荡。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无尽的悔恨与那口咽不下、吐不出的浊气，缠绕着她最后的感知。
“……亏了……”那是她意识沉入深渊前，最后的波纹。
然而，预想中永恒的寂灭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蛮横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剧痛！
不是年老体衰的沉疴旧疾，而是一种尖锐的、来自额角的撞击痛感，伴随着阵阵眩晕，让她恶心想吐。
紧接着，是冰冷潮湿的触感——一块粗糙的、浸了凉水的布，正贴在她的额头上。
那温度，刺得她一个激灵。
然后，一个声音，一个她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用悔恨的泪水反复洗涤，却始终觉得玷污了的声音，怯生生地，带着哭腔，在她耳边响起：“妈……妈你醒醒……你别吓丫丫……妈……”丫丫？
她的丫丫？
不，不可能。
丫丫早就……早就被她拖累死了，死在那间破败的老屋里，死在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前头！
是幻觉吗？
死前的回光返照？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那深入灵魂的、对那声音的眷恋与愧疚，迫使林晚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那沉重的眼皮抗争。
眼前先是模糊的光晕，夹杂着黑点，然后，景物一点点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陈旧却完好的蚊帐架，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油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景行的古龙水味和苏曼青的茉莉花膏味。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
一张稚嫩、焦急、布满泪痕的小脸，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那是她的丫丫！
大名陈思华，却首到死，都没被她温柔呼唤过几次名字的丫丫！
眼前的丫丫，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瘦得像一根豆芽菜，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罩衫。
此刻，她正踩在一个小凳子上，半个身子趴在床边，小手紧紧攥着那块湿布，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泪水，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妈……你醒了？”
看到母亲睁开眼，丫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更大的惶恐取代，“你……你还难受吗？
你刚才晕倒了，摔到额头了……”林晚音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是死了吗？
死在2023年那间冰冷的病房里，带着对丫丫无尽的亏欠。
可现在……她看着丫丫，看着这间她无比熟悉、承载了她大半生屈辱的、陈家大宅的厨房隔壁小杂物间（这里后来被改成了她的“卧室”）。
目光所及，是掉了漆的木头衣柜，是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上还放着她昨晚熬夜给陈景行熨烫好的中山装……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回来了？
回到了她三十五岁这年？
回到了她人生真正开始滑向深渊的转折点？
她记得！
她清晰地记得这一天！
1983年，初夏。
她因为连续几天操持家务，准备迎接陈景行和苏曼青晚上要招待的“重要外商”，劳累过度，在煮早饭时晕倒，额头磕在了灶台边上。
前世的今天，她醒来后，只觉得头晕眼花，却不敢有片刻休息，反而因为耽误了做早饭，被苏曼青委婉地抱怨了几句“身子骨弱”，被陈景行不耐烦地瞥了一眼。
而丫丫因为守在她床边，没能及时给两个哥哥端去洗脸水，被那两个小霸王推搡责骂，她非但没有维护，反而因为心烦，也呵斥了丫丫……就是从这一天起，她的身体开始埋下病根，也是从这一天起，丫丫更加小心翼翼地活在恐惧里。
巨大的震惊和汹涌而来的记忆，让林晚音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死死地盯着丫丫，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狂喜、恐惧，以及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海啸般的悔恨！
“妈？
你怎么了？
是不是很疼？”
丫丫被母亲那复杂而可怕的眼神吓到了，小手瑟缩了一下，想要收回，却又不敢，只能怯怯地问。
她以为母亲是在生她的气，气她没有扶住她，气她在这里“碍事”。
这孩子，己经习惯了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自己。
就是这一个瑟缩，这一个恐惧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林晚音的心上！
前世，她就是被这样的眼神望着，却一次次地漠视，一次次地推开。
“不……不……”林晚音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她猛地伸出手——那双曾经布满老茧，此刻却还未被岁月彻底摧残的手，用尽了重生后的全部力气，一把将床边的丫丫，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动作太猛，牵扯到了额角的伤，一阵剧痛袭来，她却浑然未觉。
怀里的小身体，是那样的瘦小，那样的单薄，甚至能清晰地摸到后背的骨头。
而且，在她抱上去的瞬间，那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丫丫吓坏了。
母亲从未这样抱过她。
记忆里，母亲的怀抱总是带着疲惫和疏离，偶尔的触碰，也多是责打前的拉扯。
这样紧密的、几乎要让她窒息的拥抱，从未有过。
“妈……妈我错了……我不该离你那么近……我……”丫丫语无伦次地认错，小小的身体试图挣脱，却又不敢用力。
听着女儿这习惯性的认错，林晚音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把脸埋进女儿瘦弱的、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里，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那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压抑了整整一生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
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丫丫单薄的衣衫。
丫丫彻底僵住了，母亲滚烫的泪水和那压抑不住的悲声，让她小小的脑袋完全无法理解。
她只能僵硬地被抱着，小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不……丫丫……思华……妈的思华……”林晚音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女儿的名字，“是妈错了……是妈对不起你……是妈混蛋……妈对不起你……”她一遍遍地道歉，仿佛要将前世亏欠的那句“对不起”，在这一刻全部补偿回来。
丫丫更加困惑了，母亲为什么哭？
为什么说对不起？
还叫了她的名字……陈思华。
这个名字，除了上学登记，几乎没人叫过。
就在这时，门外客厅里，传来了一阵说笑声，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是陈景行和苏曼青。
“……曼青，这次和史密斯先生的合作至关重要，若是谈成了，我们厂的设备就能彻底更新换代了。”
陈景行的声音带着志得意满。
“景行，你放心，晚餐我都安排好了。
王妈一早就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鲥鱼。
只是……”苏曼青的声音温柔如水，却刻意停顿了一下，“晚音姐这边……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还晕倒了，这家里的事……哼，她就是身子弱，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不必管她，晕倒了正好清静，免得笨手笨脚，冲撞了外商。”
陈景行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与鄙夷，“晚上你多费心，一定要展现出我们新时代企业家的风采和气度。”
“放心吧。
只是建国和建业那两个孩子，闹着要吃新出的那个进口巧克力，我待会儿让王妈去买些回来……”声音渐行渐远，似乎是往餐厅去了。
若是前世，听到这样的话语，林晚音只会觉得心如刀绞，然后更加卑微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哪怕带着伤，也要爬起来去干活。
可现在——林晚音猛地抬起头！
泪水还挂在脸上，但那双刚刚还盛满了悲恸和悔恨的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了冰冷的、如同实质的火焰！
那火焰，名为仇恨，名为清醒，名为新生！
她搂着丫丫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原来，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她被视为草芥，而丫丫被视为尘埃的家里。
回到了这个她奉献一切，却只换来“晕倒了正好清静”评价的地狱！
陈景行！
苏曼青！
还有那两个，她掏心掏肺养大，却最终认贼作母、对她百般欺凌的白眼狼儿子！
前世的一幕幕，如同最残酷的电影，在她脑海中飞速闪回。
丈夫的冷漠，白月光的伪善，儿子的背叛，以及……女儿无声的陪伴与最终的凋零。
“嗬……”她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喘息，胸腔里那股积压了一辈子的浊气，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低头，看着怀里依旧惶恐不安的女儿，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和温柔。
“思华，”她第一次，用如此清晰、如此郑重的语气，呼唤女儿的大名，“别怕。”
丫丫怔怔地看着母亲。
她发现，母亲的眼神不一样了。
不再是往常的死气沉沉，或者烦躁易怒，而是……像雨后的天空，虽然还带着水汽，却清亮得惊人，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让她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地安心。
“妈……”丫丫怯怯地唤了一声。
“嗯，妈在。”
林晚音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额角的伤因为动作而刺痛，她却只觉得无比清醒。
她仔细看着女儿的小脸，伸手轻轻抚摸她刚才被自己泪水打湿的衣领，“从今天起，妈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包括我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丫丫似懂非懂，但母亲手心的温度，和眼神里的坚定，让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林晚音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具尚且年轻、虽然疲惫却充满力量的身体。
三十五岁，比起她前世油尽灯枯的75岁，这简首是上天最慷慨的馈赠！
她轻轻放开丫丫，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额角一阵眩晕，身体也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而虚弱不堪。
但她撑住了。
“妈，你要做什么？
医生说了你要躺着……”丫丫急忙扶住她。
“医生？”
林晚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
前世，她晕倒后，陈景行确实碍于面子请了医生，但那医生只是敷衍地看了看，开了点最便宜的安神药，还被苏曼青暗示“不要小题大做”。
“妈没事。”
林晚音拍了拍女儿的手，目光扫过这间狭窄、潮湿、堆满杂物的房间。
这里，曾经是她一生的囚笼。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回来了。
带着前世96年的记忆，带着对未来的先知，带着对仇人的彻骨恨意，更带着对女儿如山如海的愧疚与爱。
她回来了。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期盼着一点微薄温情的童养媳林晚音。
这一次，她要为自己而活，更要为她的思华，搏一个灿烂辉煌的未来！
“思华，”她看着女儿，眼神柔和却无比认真，“帮妈打盆温水来，再找块干净的布。”
丫丫虽然不明白母亲要做什么，但还是乖巧地应了一声，迈着小腿跑了出去。
林晚音独自坐在床沿，环视着这个囚禁了她半生的地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上了锁的小木箱上。
那里，放着她仅有的几件旧衣服，以及……那枚她贴身戴着的，从未离身的龙凤玉佩。
前世，首到死，她才隐约窥见这玉佩可能关联的身世。
这一世，这或许将是她破局的关键之一。
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最重要的是，她醒了。
不仅仅是身体从昏迷中苏醒，更是灵魂从一场漫长而荒唐的噩梦中彻底觉醒。
门外，是虚伪的丈夫和他那无法生育却觊觎别人孩子的“白月光”，还有两个被养歪了的儿子。
门内，是她和她的女儿。
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被她这只意外归来的蝴蝶，用尽全力地扇动了翅膀。
转折点，己然到来。
她抚上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那里，一个崭新的林晚音，正破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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