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漫过陈砚稚嫩的生命。
当他迈入第六个年头，那个自他有记忆起便如影随形的梦境，开始发生微妙而坚决的变化。
它不再仅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混沌，而是像一幅被水浸湿、墨迹缓缓晕开的古画，开始显露出一些模糊却执拗的轮廓。
六岁的陈砚，对于世界的认知尚且蒙昧，但他己能清晰地分辨，这个反复造访的梦，与他因贪玩晚归或听了光怪陆离的故事后所做的梦截然不同。
后者是跳跃的、荒诞的，甚至可以带着一丝孩童式的冒险趣味；而前者，却像一枚冰冷的烙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重量，每一次降临，都精准地压在他灵魂最柔软的地方。
梦的开端，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昏聩。
那不是单纯的黑夜，更像是一种粘稠的、流动的介质，包裹着他，让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呼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悬浮的微粒，被裹挟在这片混沌之中，身不由己。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在这片永恒的昏暗中，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开始凝聚。
那是一座桥。
最初，它只是一道横亘在混沌中的、更为深沉的阴影。
但渐渐地，它的形态稳定下来。
那是一座石桥，拱形的桥洞幽深得像巨兽张开的嘴。
桥身异常宽阔，似乎能容纳许多人并肩而行，但桥的两侧，却没有栏杆。
桥下并非流水，而是翻涌着、看不真切的更深沉的黑暗，仿佛一旦跌落，便会万劫不复。
整座桥散发着古老、潮湿、被岁月遗忘的气息，石缝间似乎都长满了冰冷的苔藓。
桥上，开始出现影影绰绰的身影。
它们极其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沾满油污的毛玻璃看到的景象，又像是曝光的底片上残留的鬼影。
这些影子缓慢地、无声地移动着，没有交谈，没有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晃动着，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或是随风飘荡的蒲公英絮。
它们的形态并不固定，时而拉长，时而扭曲，仿佛本身就不是稳定的实体。
陈砚无法分辨它们的容貌，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否是人类。
它们只是存在着，填充着那座孤寂的石桥，构成一幅流动却又死寂的诡异图景。
周围的环境永远是昏暗的。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更没有灯火。
光源似乎来自桥本身，或者来自那片混沌的天空，一种惨淡的、死气沉沉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桥与影的轮廓，却将更多的细节吞噬在阴影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那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一种综合的感觉：是陈年灰尘的味道，是阴冷河水的腥气，是铁器生锈的金属感，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腐朽之物的甜腻。
这种气息无孔不入，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让他在梦中都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
这个年龄的陈砚，词汇贫乏，无法向父母精准描述这一切。
他只会在大汗淋漓地惊醒后，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用带着哭腔的、破碎的语言呢喃：“妈妈……桥……桥上有人……好多影子……晃来晃去……我害怕……”母亲会温柔地拍着他的背，用柔软的脸颊贴着他冰凉的额头，轻声安抚：“砚砚不怕，只是个梦，梦里都是假的。
你看，妈妈在这里呢，爸爸也在。
没有桥，没有影子，你看，房间里只有我们和小熊。”
她指着床头那只憨态可掬的布偶熊，试图用现实的温暖驱散梦境的寒意。
父亲则会用他那双宽厚有力的大手，摸摸他的头，语气沉稳：“男孩子，要勇敢。
梦里的东西伤不到你。
醒了就没事了。”
父母的安抚是有效的。
在醒来的世界里，在明亮的灯光下，在父母温暖的怀抱中，那梦境的恐怖会如潮水般退去。
陈砚会慢慢平静下来，重新沉入安稳的睡眠。
然而，梦的种子己经埋下，并且在下一次黑夜降临是，它会更加顽固地破土而出。
变化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夏日的暴雨来得猛烈，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像是无数只小手在焦急地叩击。
闪电如银蛇般撕裂夜幕，瞬间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便是滚雷炸响，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在这个喧嚣的夜晚，陈砚的梦境也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喧嚣”。
他再一次站在了那片混沌的边缘，望着那座沉默的石桥。
桥上的影子似乎比以往更多，晃动得也更加频繁，仿佛被外界的雷雨所扰动。
空气中的诡异气息愈发浓重，几乎令人作呕。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惨白、远比现实中任何闪电都要刺目的光，猛地划破了梦境的昏暗！
这道光并非来自天空，它似乎源自桥的彼端，一闪而逝，却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瞬间剖开了梦境的表层。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陈砚看到了！
他看到了桥面并非平整，而是布满了坑洼和裂纹，石头的颜色是一种沉郁的青黑。
他看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模糊身影，在强光掠过的瞬间，似乎凝固了一下。
那身影比其他影子要稍微清晰一点，能隐约看出一个佝偻的、穿着深色宽大衣服的轮廓，像是一件古老的斗篷。
而最让陈砚心脏骤停的是——他看到了那个身影的“脸”！
那里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
在原本是脸部的位置，只有一片更加深邃的、旋转的黑暗，仿佛一个微型的漩涡，要将人的灵魂都吸摄进去。
就在陈砚看到那片“脸”的黑暗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彻骨的冰冷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
几乎与那道诡异闪电同时，一声凄厉、悠长、不似人声的哀嚎，穿透了梦境中一首存在的、低沉的背景噪音，尖锐地刺入了他的耳膜！
那声音中饱含着无尽的痛苦、绝望和怨愤，它不属于陈砚所知悉的任何生物，却又能奇异地触动人类心底最原始的恐惧。
“啊——！”
陈砚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他的心跳如同失控的鼓点，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睡衣，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肺里火辣辣地疼。
窗外，雷声依旧隆隆，雨声未歇。
但此刻，现实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占据他全部感官的，依旧是梦中那刺目的白光、那张没有面孔的旋涡之脸，以及那声撕裂灵魂的哀嚎。
“砚砚！
怎么了？！”
父母被他的尖叫惊醒，连灯都来不及开，就跌跌撞撞地冲进他的房间。
母亲一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父亲则打开了床头灯。
温暖的灯光驱散了房间的黑暗，也稍稍拉回了陈砚游离在噩梦边缘的神智。
他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襟，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恐惧而收缩，里面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桥……光……脸……没有脸……叫……好可怕……”他语无伦次，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冷汗，濡湿了母亲的前襟。
这一次，父母的安抚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魔力。
无论母亲如何轻柔地哼唱他最喜欢的童谣，无论父亲如何坚定地重复“那只是梦”，陈砚都无法从那种彻骨的寒意中挣脱出来。
那个梦，太真实了。
那道光，那张脸，那声哀嚎，它们带来的冲击力，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模糊的恐惧。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梦，并不仅仅是一个虚幻的影像。
它似乎拥有某种“质感”，某种“重量”，甚至某种……“意图”。
那个没有面孔的身影，在强光中“看”向他了吗？
他不知道，但那瞬间的交汇，让他产生了一种被“锁定”的毛骨悚然之感。
那一晚，陈砚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独自入睡。
最后，他挤在了父母的中间，紧紧贴着母亲温暖的身体，感受着父亲沉稳的呼吸，才在极度疲惫和后怕中，迷迷糊糊地浅睡过去。
即便在浅睡中，他也睡得极不安稳，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自那个雷雨之夜后，陈砚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整天只知道疯玩的小男孩。
他的眉宇间，偶尔会笼罩上一层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淡淡的阴郁和忧思。
白天，他依然会和小伙伴们玩耍，但有时会突然愣神，目光飘向远方，仿佛在追寻某个看不见的痕迹。
他对一些寻常的事物，开始表现出莫名的恐惧。
比如，他坚决不肯再走镇上那座唯一的、有着拱形桥洞的石桥，即使需要绕很远的路。
比如，他害怕突然的闪光和巨大的声响。
再比如，他开始抗拒黑暗，晚上睡觉时，房间里必须留一盏小夜灯，那点微弱的光芒，是他与那片无边昏聩之间的最后防线。
他开始反复追问父母一些奇怪的问题：“妈妈，人死了会去哪里？”
“爸爸，真的有鬼吗？
它们长什么样子？”
“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地方，到处都是雾，有一座很大很大的桥？”
父母对他的问题感到困惑和担忧，他们试图用最科学、最浅显的方式解释，或者用“不要胡思乱想”来搪塞过去。
但他们无法理解，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而言，并非源于好奇，而是源于一种深植于梦境、近乎本能的探寻。
那座桥，那些晃动的模糊身影，那昏暗诡异的环境，以及最后闯入的、带着强烈冲击力的细节——白光、无面者、哀嚎……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一個盘踞在陈砚内心深处的、潮湿而阴暗的角落。
它像一枚埋藏在他意识深处的种子，随着他每一次的梦境，都在悄然生长，汲取着他懵懂未知的恐惧作为养料。
他并不知道这梦境意味着什么，也无法理解它为何独独选中了自己。
他只知道，每一次从梦中惊醒，那种心有余悸的感觉都无比真实，仿佛他刚刚真的去到了一个极其遥远、极其可怕的地方，并且，那里有什么东西，己经注意到了他这个不请自来的、小小的窥视者。
梦境的面纱，正在一点点揭开。
而隐藏在面纱之后的，究竟是怎样的真相？
对于六岁的陈砚来说，这是一个太过沉重，也太过危险的谜题。
他只能带着这个秘密，在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前行，等待着下一个夜晚，或者下一次……更加清晰的“显现”。
那未知的梦境深处，似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反复吟诵：时辰未到，时辰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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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他坚决不肯再走镇上那座唯一的、有着拱形桥洞的石桥，即使需要绕很远的路。
比如，他害怕突然的闪光和巨大的声响。
再比如，他开始抗拒黑暗，晚上睡觉时，房间里必须留一盏小夜灯，那点微弱的光芒，是他与那片无边昏聩之间的最后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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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真的有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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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无法理解，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而言，并非源于好奇，而是源于一种深植于梦境、近乎本能的探寻。
那座桥，那些晃动的模糊身影，那昏暗诡异的环境，以及最后闯入的、带着强烈冲击力的细节——白光、无面者、哀嚎……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一個盘踞在陈砚内心深处的、潮湿而阴暗的角落。
它像一枚埋藏在他意识深处的种子，随着他每一次的梦境，都在悄然生长，汲取着他懵懂未知的恐惧作为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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