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岁那年的一个夏末清晨,发现了爸爸的第一个秘密。阳光透过印着小恐龙的窗帘缝隙,
正好照在我眼皮上。我揉揉眼睛,抱着怀里有点掉毛的泰迪熊,
光着脚丫啪嗒啪嗒踩在微凉的水磨石地板上,往爸妈房间跑。妈妈的床铺叠得棱角分明,
湖蓝色的被面平整得像结冰的湖面,枕头放在正中央,没有一点睡过的痕迹。
只有爸爸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靠窗的那边,嘴巴微张,呼噜声一起一伏。我蹭到床边,
想爬上去,目光却被爸爸睡衣胸口那两个突兀的隆起吸引了。
那是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格子法兰绒睡衣,柔软,但旧了。就在左边胸口的位置,
多出了两个圆圆的补丁,用的是另一种稍深颜色的棉布,针脚歪歪扭扭,
像两条笨拙的毛毛虫爬成的圆圈。补丁下面鼓鼓囊囊的,隐约能看到里面东西的轮廓。
我踮起脚尖,伸出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其中一个。软软的,
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塑料包装纸摩擦的声音。爸爸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他眼皮动了动,
迷迷糊糊地睁开,看到是我站在床边,那双总是带着点疲惫笑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快得像被风吹灭的火柴头。他猛地坐起身,旧弹簧床发出“嘎吱”一声抗议。
他先是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空荡荡的枕头,然后才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好像怕谁听见似的,
压低了他那平时说话像敲锣一样响的嗓门:“儿子,过来,给你看个宝贝。”说着,
他神秘兮兮地从他那边的枕头底下,妈妈以前放薰衣草香包的地方,摸出一个东西。
那是个巨大的、几乎跟我家暖水瓶差不多大的奶瓶!透明的瓶身,
上面画着几只笑容夸张、线条简单的小奶牛。瓶子里装着一种浑浊的深褐色的液体,
还有一些细小的、说不清是什么的颗粒悬浮在其中,缓缓沉降。
爸爸把那个沉甸甸的奶瓶塞到我怀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庄严,
甚至带着点神圣:“嘘——轻点声。这是爸爸的奶水!特供版,一般人我都不给喝。
”我抱着那个冰凉又有点黏糊糊的大奶瓶,彻底懵了。爸爸也有奶水?
隔壁张阿姨家的小弟弟,我见过他吃奶,不是这样的。但爸爸的眼神亮得吓人,
充满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期待,那眼神像钩子,勾着我。我犹豫着,
把那个特大号的奶嘴含进嘴里,试探着嘬了一小口。
一股复杂到无法用五岁的词汇形容的味道,瞬间在我口腔里爆开!
最先冲上来的是熟悉的、甜得有点发腻的可乐味,可这甜味还没在舌头上站稳,
一股热辣辣的姜味就像骑兵一样冲杀出来,呛得我鼻腔发酸,眼泪差点冒出来。
等我勉强稳住阵脚,细细一品,舌根居然还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酱油味?
“咳咳咳……”我喉咙发紧,差点把这一口“混合液体”喷出来。爸爸紧张得前倾着身体,
眉毛快要在鼻梁上方打成死结,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
声音都变了调:“怎么样?好不好喝?爸爸可是研究了一晚上的独家配方!
”他眼底下那两团明显的乌青,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了。看着他那张写满熬夜痕迹的脸,
我把到了嘴边的“怪死了”硬生生咽了回去,梗着脖子,使劲点了点头,
含糊不清地从奶嘴边上挤出几个字:“好……好喝。”就这一句话,
爸爸像个在运动会上得了第一名的小学生,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
脸上所有的疲惫和紧张瞬间被一股巨大的、近乎夸张的喜悦冲散,
绽放出一个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子的、傻气十足的笑容。“哈哈!我就知道!我儿子肯定喜欢!
有品位!”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彻底被爸爸笑料百出的行为全面接管了。以前,
妈妈在早晨时,她会用那双白皙柔软、带着雪花膏香味的手,轻轻拍我的脸颊,
声音像融化的棉花糖,能钻进人梦里:“宝宝,该起床啦,小鸟都在唱歌了。
”爸爸的“妈妈式叫早”则更像一场军事化操练。
他要么用他那刚冒出头、硬得像刷子一样的青色胡茬,不由分说地蹭我的额头和脸蛋,
边蹭边粗声粗气地模仿着记忆里温柔的语调:“宝宝,起床啦,太阳公公的屁股都晒烫啦!
”粗糙的触感让我瞬间清醒。要么,就是他亮出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
强行哼唱我记忆中妈妈常哼的、旋律舒缓的摇篮曲,但调子被他跑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歌词还被他篡改得面目全非:“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爸爸的拳头,
硬邦邦保护你入睡……”那声音像钝锯子锯木头,听得我睡意全无,只想捂耳朵。
洗脸更是重灾区。妈妈的手又软又轻,温热的毛巾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
拂过皮肤像春风。爸爸则像对待一个需要强力打磨的物件,
一块毛巾能被他搓出螺旋桨的力度和声音,嘴里还配合着动作念念有词:“洗洗我的小脏脸,
左边三圈,右边三圈,鼻子脖子不漏掉!缝隙角落都干净!
”肥皂沫经常毫不留情地糊我一脸,又涩又辣,刺激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眼泪直流。
妈妈给我梳头,会用木梳蘸一点清水,把头发梳得又光又滑,辫子扎得紧实又整齐,
像两束黑亮的绸缎,甩起来好看极了。爸爸接手后,我的发型就开始走向狂野不羁的抽象派。
他分头路永远像蜿蜒的小河,歪歪扭扭;扎马尾总有一撮不听话的头发顽固地翘在外面,
像条小尾巴;最绝的是他某次心血来潮试图给我编辫子,结果折腾了半小时,
编出来像几条扭曲的麻绳,松松垮垮,还夹杂着几根他不小心用力过猛扯下来的我的头发。
他还颇为得意,拿着妈妈留下的那个镶着仿珍珠的镜子让我照,语气充满成就感:“看!
牢固耐用!”邻居家那个扎着精致羊角辫的小姑娘看见,常常毫不客气地指着我的脑袋,
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当然,
重头戏还是他那千奇百怪的“奶水”和自创的“母爱”服务体系。
爸爸不知道从哪个落满灰尘的角落,翻出了妈妈以前用来缝补衣服的老式“蝴蝶牌”缝纫机,
笨手笨脚地踩了好几个晚上,其间不止一次听到他被针扎到倒吸冷气的声音。于是,
他那几件轮流穿的睡衣胸口,全都光荣地挂上了两个标志性的圆形补丁口袋。
一个是“粮草库”,专门装各种他认为能哄住我的零食,
如裹着糯米纸的大白兔奶糖、卷成卷的山楂片、独立包装的小熊饼干;另一个是“军火库”,
里面藏着掉了漆的迷你合金小汽车、色彩混在一起的橡皮泥还有在阳光下会闪光的玻璃弹珠。
他每天煞有介事地穿着这身被他改造过的“战袍”,在我面前晃悠,
蒲扇般的大手拍着左边的口袋,发出砰砰声:“饿了就来找爸爸!粮草充足!
”又拍拍右边的口袋,“无聊了也来找爸爸!军火管够!
”“奶水”本身则是他想象力与破坏力结合的主阵地。
爸爸仿佛化身成为一个充满恶趣味的家庭炼金术士,
把他能搜罗到的所有液体和调味料进行着大胆的排列组合。周一,是AD钙奶打底,
里面沉着几颗完整的、红褐色的小花椒。喝起来是熟悉的酸酸甜甜,
紧接着一股麻麻的、带着微刺的陌生感席卷舌尖,
像有许多看不见的小针在舌头上笨拙地跳舞。他隆重介绍:“这是‘活力冲锋奶’,
提神醒脑,开启元气周一!”周二,是深褐色的、带着淡淡中药味的王老吉,
他非说里面加了“天然维生素精华”,
后来我才偶然在厨房垃圾桶里发现了几根被榨干了的、蔫头耷脑的韭菜叶。
喝起来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草腥气混着凉茶的甘苦。名曰:“绿色力量奶,强身健体!”周三,
可能是隔壁王奶奶送的、没加糖的浓豆浆,混了点陈醋,他还别出心裁地加了几片薄荷叶,
喝起来是滑腻、酸冽又带着一股突兀的清凉,他说这是“醒脑特饮,专治上课走神”。周四,
更离谱,是橙汁里兑了生抽酱油,橙子的果酸和酱油的咸鲜粗暴地混合,
产生一种类似变质水果的怪异味道,美其名曰:“海洋矿物质奶,补充盐分和微量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