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零五分，锦河苑三栋，一天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
电梯液晶屏上猩红的数字从“12”开始，不情不愿地往下跳。
每一层的停留都显得格外漫长，伴随着“叮”一声脆响，门外便是一张或几张焦灼的脸，
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被早高峰挤压得变形的眼神，
然后默默挤进这间已经有些饱和的铁皮盒子。
气里混杂着隔夜的香水味、刚出笼的肉包子热气、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成年人的疲惫。
林薇侧着身子，把自己尽可能薄地贴在冰凉的梯厢内壁上。她手里拎着电脑包，
另一只手护在身前，试图在那点有限的空间里，
为自己和前面那位阿姨手里提着的、散发着浓郁韭彩气息的塑料袋之间，
建立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盯着头顶那个不断变小的数字，心里默算着赶到公司需要的时间，
眉头无意识地蹙着。“11……10……9……”梯厢里还算安静，
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响动。直到“8”字亮起，电梯门缓缓打开。
门外站着个男人，三十多岁，一身深色西装熨烫得笔挺，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
手里拎着个皮质公文包，
脸上是那种都市精英惯有的、对效率极度追求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的表情。
他显然对电梯的满载程度有些不耐，视线锐利地扫过里面一张张麻木的脸，然后，
在门即将完全打开的瞬间，他侧身硬挤了进来。他的动作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撞得门口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孩向后踉跄了一下，低声嘟囔了句什么。西装男恍若未闻，
他的目标明确——那个控制面板。手臂越过好几层肩膀，精准地按向其中一个按键。“上”。
按键亮起温和的黄光。几道目光瞬间落在了那只刚刚收回的手上，带着明显的诧异和不解。
这栋楼是商住两用，低层是商铺和一些小公司，高层才是住宅。这个时间点，
电梯从上层下来，满载着一窝蜂要去地下车库或者一楼的上班族，他从8楼进来，按“上”？
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小伙子，
你这是……要往上？”西装男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
用后背隔绝了大部分探询的视线。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刚才那个不合时宜的操作再正常不过。短暂的、充满疑虑的沉默。电梯继续下行。
“7楼。”有人小声报出停留的楼层。门开了，没人下，也没人上。
外面等电梯的人看到里面水泄不通的景象，明智地选择了等待下一趟。“6楼。”依旧如此。
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那盏亮着的“上”箭头指示灯，像一根小小的刺，
扎在每个人逐渐升腾的焦躁情绪上。它意味着电梯在到达一楼之前，
可能会因为某个“上行”的指令而再次上升，这会无谓地消耗掉大家宝贵的几十秒，
甚至一分钟。林薇看着那男人的后脑勺，他站得笔直，仿佛周遭所有无声的质疑都与他无关。
她心里也升起一丝不快，这明显是损人不利己。终于，在电梯显示“5”楼，
并且有再次停留的迹象时，那个刚才被撞到的眼镜男孩忍不住了，声音不大，
但足够清晰：“那个……先生，您是不是按错键了？大家都赶着下去。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西装男缓缓转过头，他的眼神很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扫过眼镜男孩略显局促的脸。“我按什么键，”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金属般的硬度，“关你屁事？”梯厢里彻底安静了一瞬。
连那细微的呼吸声都仿佛被掐断了。“你怎么说话呢？”一个中年大叔看不过去了，
声音洪亮，带着市井的直爽，“大家都赶时间，你按个上，万一待会电梯上去了，
不是耽误所有人吗？”“就是啊，”旁边有人小声附和，“讲点道理行不行。
”西装男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电梯是你家的？
法律规定我不能按‘上’？我想按哪个按哪个，用得着你们教？”他的理直气壮像一桶油，
浇在了本已隐有火星的气氛上。“你这人怎么这样！”“太自私了吧！”“有没有点公德心！
”指责声此起彼伏，虽然音量都不算太大，但汇聚在一起，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压力。
梯厢内狭小的空间仿佛成了一个临时的道德法庭，而被告，只有他一个。面对众人的围攻，
西装男脸上没有丝毫愧色，反而更添了几分戾气。他冷笑一声，
目光扫过众人：“少他妈废话！我赶时间，没空跟你们在这儿耗！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火药桶。“你赶时间？谁不赶时间！”“按错了就按错了，
道个歉会死啊？”“真没素质！
”争吵声、指责声、还有试图劝解的声音比如那位老太太的“别吵了，都少说两句”，
混杂在一起，在密闭的梯厢里碰撞、回荡，震得人耳膜发嗡。
空气因为众人激动的情绪而变得更加燥热、浑浊。林薇感到一阵窒息，不仅仅是空气不好，
更是这种充满敌意的氛围让她不适。她看到那西装男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
眼神凶狠地回瞪着每一个指责他的人，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咣当！”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头顶传来，
伴随着剧烈的、令人心悸的抖动。电梯猛地一顿，
灯光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疯狂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黑暗。
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争吵、指责、抱怨，
全部被这突如其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寂静掐断了。几秒钟后，
应急灯惨白的光芒幽幽亮起，勉强勾勒出梯厢内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恐惧和茫然的脸。
液晶屏黑了，显示楼层的数字消失了。电梯，纹丝不动地卡在了那里。死寂。
比刚才争吵时更可怕的死寂。只有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清晰可闻。
“怎么回事？”有人颤声问，声音在黑暗中发抖。“故障了……电梯故障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按警报铃！快按警报铃！”中年大叔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靠近面板的人慌乱地摸索着，用力拍打着那个红色的警铃按钮。
刺耳的铃声在梯厢内尖锐地响起，一遍又一遍，穿透黑暗，也穿透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有人开始尝试用手机求救，屏幕的冷光照亮一张张焦急的脸。“没信号！一点信号都没有！
”“我的也是！”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被困在漆黑的、悬停在未知楼层的电梯里，
与外界失去联系，之前因为一个按键引发的矛盾，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时间在黑暗和恐惧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最初的惊慌失措过后，
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重新笼罩下来。警铃还在响，但似乎得不到任何回应。
外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救援的动静。西装男不再咄咄逼人，他靠在角落里，低着头，
应急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表情。但之前那股嚣张的气焰，
已经荡然无存。就在这时，一个很轻、带着点稚气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叔叔。”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个穿着附近中学蓝白色校服的小姑娘，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梳着简单的马尾辫，
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她站在靠近控制面板的地方，仰头看着那个西装男人，眼神干净，
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指向那个依旧亮着黄色指示灯的“上”键。
“你刚才按的是‘上’，”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所以我们才都挤在这里的。”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被激烈的争吵和突如其来的故障所掩盖的、最简单不过的事实。
那一瞬间，梯厢里静得能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西装男身上，
但这一次，不再是愤怒的声讨，而是复杂的、掺杂了恍然、讥诮、以及无声质问的注视。
就是因为这个“上”。如果不是他执意按下那个不合时宜的“上”，
或许电梯不会在那一层停留那多余的几秒；如果不是因此引发的激烈争吵，
或许电梯不会恰巧在那种高频度的震动和负荷下发生故障；又或者，仅仅是或许，
大家现在早已顺利到达一楼，各自奔赴在通勤的路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被囚禁在这黑暗的方寸之地，前途未卜。林薇看着那男人。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