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林薇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设计精美的“支付成功”弹窗,
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巨石暂时从心头移开的虚脱。
三万八千块,就这么轻飘飘地,从她的信用卡额度里,划到了“美凯龙家居”的账户上。
这是弟弟林强婚房家具的尾款。桌角那杯中午泡的速溶咖啡早已冷透,
凝固成一滩浑浊的褐色。她端起来,机械地喝了一口,冰冷的苦涩瞬间包裹了味蕾,
让她打了个寒噤。窗外,城市的霓虹刚刚点亮,勾勒出冰冷建筑的轮廓。
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她工位上这一盏孤零零的灯,把她疲惫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点开手机银行APP。那张用于日常开销的储蓄卡余额,
只剩下可怜的四位数,勉强够这个月的通勤和伙食费。
而那张刚刚承担了三万八“巨款”的信用卡,额度几乎见底。视线下移,
自己预留的、准备报名参加的那个“高级UI设计师进阶课程”的缴费链接——学费六千八。
她手指在那个链接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熄灭了屏幕。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包包里,除了口红和钥匙,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医院体检报告单子。
上周单位组织的,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只记得护士抽血时嘟囔了一句“你血压有点低,
脸色也不好,得多注意休息”。休息?林薇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像一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
停不下来。为工作,为弟弟,为那个永远有需求的娘家。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跃着“妈妈”两个字。林薇的心下意识地一紧,一种条件反射般的焦虑弥漫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薇薇啊,下班了吗?”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带着一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关切。“刚下,妈,正准备走。”“钱给强子转过去了吧?
他刚给我打电话,说家具店催尾款催得紧,明天不付就要违约了,定金都不能退的呀!
”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这焦急完全是冲着那笔可能损失的钱,
以及儿子可能遇到的麻烦。“转了,刚转。”林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三万八,
都转过去了。”“转了就好,转了就好。”母亲的声音立刻松弛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
“还是你有办法。我就说嘛,关键时刻还得靠我闺女。强子这孩子,办事就是不牢靠,
买家具也不把资金规划好,还得你给他兜底。”又是这样。每一次,
她填上弟弟捅出的窟窿之后,得到的不是感谢,而是这种“理所应当”的赞许,
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给林强“兜底”的。而这赞许的背后,往往紧接着新的任务。果然,
母亲的话锋顺势一转:“对了,还有个事儿。强子他们看好了那个洗碗机和烤箱,
嵌入式的那种,牌子货,搞活动下来一共一万二。
你看……”林薇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她闭上眼,靠在冰冷的电梯轿厢壁上。
“妈,”她打断母亲,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我……我刚转了三万八,
信用卡都快刷爆了。我自己的课程钱都……”“哎呀,课程晚点学又没关系!
你都是老设计师了,还在乎那几天?”母亲立刻提高了声调,
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智慧”和不容反驳,“强子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婚房装修,
东西一步到位最好,以后省心。你当姐姐的,不帮他谁帮他?
难道看着他为了这点钱跟未来媳妇吵架?”电梯到达一楼的“叮”声,清脆得有些刺耳。
“妈,我知道了。”林薇最终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样说,“我……我再想想办法。等几天,
行吗?”“行,你抓紧啊!活动就这几天!”母亲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林薇握着手机,站在空旷的一楼大厅,巨大的玻璃门外是车水马龙的世界,热闹而疏离。
她像个被掏空的贝壳,只剩下坚硬而脆弱的外壳。2走出冰冷的写字楼,
晚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林薇裹紧了单薄的大衣,走向地铁站。这段熟悉的路程,
总是不经意间就成了通往回忆的隧道。她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晚上。
她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是一所外地不错的本科院校的设计专业,兴奋地跑回家。
饭桌上,父母的表情却异常凝重。父亲闷头抽烟,母亲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薇薇,
你是姐姐,懂事。你看,你弟弟成绩不如你,将来要是考不上好大学,没个出路怎么办?
咱们家这条件,供两个大学生实在吃力……隔壁你张阿姨家的女儿,读了师范,不仅学费低,
毕业了还能回来当老师,稳定,还能帮衬家里……”她记得自己当时如坠冰窖的感觉。
手里的通知书变得滚烫。她看着弟弟林强,他正埋头猛吃红烧肉,
对决定她命运的谈话浑然不觉。最终,她撕掉了那张外地的录取通知书,
上了本市的师范院校。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便宜,而且近,方便照顾家里。工作后,
第一笔工资三千块,她给父亲买了新手机,给母亲买了羊毛衫,
给刚上高中的林强买了一双他念叨了好久的名牌球鞋,花了一千二。
母亲笑着嗔怪:“给他买这么贵的干嘛?”但眼里的笑意是藏不住的。那一刻,
她被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包裹着,觉得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后来,林强上大学,恋爱,
开销越来越大。他的生活费,常常是她工资的一半。再后来,弟弟毕业找工作,眼高手低,
在家待业半年,所有的开销,自然又落到了她肩上。母亲总说:“你先帮你弟垫着,
等他工作了还你。”林强工作了,钱没还过,反而开启了更大的消费需求。谈恋爱要经费,
买潮牌要经费。然后就是结婚,这座压在当代中国青年身上的大山,毫无意外地,
主要压在了林薇的肩上。婚房的首付,六十万。父母掏空了积蓄拿出二十万,
林薇拿出了自己工作八年省吃俭用存下的三十万——那是她准备给自己买个小公寓的首付款。
剩下的十万,是父母以她的名义去借的,因为她的信用好,利息低。自然,这债务的偿还人,
也成了她。为此,当时还是她男友的赵明和她大吵一架。“林薇!我们也要结婚的!
你的钱全填给你弟弟,我们的未来怎么办?”赵明气得脸色发白。“他是我亲弟弟啊!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现在不买房,女朋友就吹了!你让我怎么办?”她哭着反驳。
“那是他的人生!他的责任!不是你林薇的责任!”赵明吼着,“你心里只有你弟弟,
你那个家,有没有一点位置是留给我的?留给我们的?”那场争吵持续了数月。最终,
在她又一次把准备用来和赵明旅行的钱,转给林强买求婚钻戒后,赵明彻底失望了。
他收拾了行李,离开时只留下一句话:“林薇,你是个好姐姐,但你不是一个好的爱人。
我累了,我不想未来几十年,都活在你那个无底洞的娘家阴影里。”门关上的那一刻,
她嚎啕大哭。她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换来了母亲一句“男人靠不住,
还是自家人亲”的安慰,和弟弟一句轻飘飘的“姐,谢谢你”。
3地铁到站的轰鸣声将她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回。车厢里人挤人,空气污浊。她紧紧抓着扶手,
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三十多岁,面容憔悴,眼神里没有了光的女人的脸。
这就是她,“好女儿”,“好姐姐”林薇。……周六,按照惯例,是回娘家吃饭的日子。
这是母亲定下的规矩,雷打不动。林薇特意去超市买了些新鲜的水果和母亲爱吃的糕点,
花了小两百。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排骨汤香味。家里窗明几净,
显然是母亲精心打扫过的。“姐,你来啦!
”林强正瘫在客厅崭新的沙发上——那是林薇上个月才付的钱——打着手机游戏,头都没抬。
他女朋友王莉,未来的弟媳,正坐在旁边削苹果,看到林薇,笑着打了声招呼:“薇薇姐。
”“哎,莉莉来了。”林薇挤出笑容,把东西提进厨房。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
围着那条用了多年的旧围裙。看到林薇,她擦擦手过来,接过袋子,瞥了一眼里面的东西,
脸上露出笑意:“又乱花钱,家里什么都有。”语气是嗔怪的,但眼神是满意的。“妈,
我帮你。”林薇挽起袖子。“不用不用,你去歇着,陪莉莉说说话。强子,别玩了!
给你姐倒杯水!”母亲指挥着。林强在客厅含糊地应了一声,游戏里的厮杀声更激烈了。
林薇还是留在了厨房,帮着择菜。母亲一边炒菜,一边开始了例行的“家庭信息同步”。
“你张阿姨家的儿子,昨天生了个大胖小子,八斤六两呢!啧啧,真有福气。
”“楼下老李头的闺女,上个月离婚了,听说是因为女方太强势,不顾家。唉,女人啊,
还是得以家庭为重。”“对了,薇薇,”母亲压低了声音,凑过来,“洗碗机和烤箱那钱,
你想好办法没?莉莉昨天又跟我提了,说她们同事家都装了,做饭省事得很。
我看强子也挺心动。”林薇择菜的手顿住了。绿色的豆角在她指尖,冰凉。“妈,
我最近……公司项目结款慢,我那信用卡额度也不够了。”她试图解释。“哎呀,
总有办法的嘛。”母亲不以为意地挥挥锅铲,“你跟同事借借?
或者看看有没有什么小额贷款?利息高点就高点,先把东西买了,
别让莉莉家里觉得咱们小气。这婚事可不能再出岔子了。”小额贷款?林薇的心猛地一沉。
为了弟弟的婚房,她已经背了十万的债,现在还要为了洗碗机和烤箱去碰网贷吗?“妈,
那不是小数目,一万多呢。而且……”她想说,而且我自己的身体最近也不太好,
需要留点钱备用。“好了好了,先吃饭,吃完饭再说。”母亲打断她,
显然不想再听任何困难。在她看来,只要是弟弟林强的事,任何困难都应该被克服,
而克服困难的人,自然是女儿林薇。饭菜上桌,很丰盛。红烧排骨,清蒸鱼,油焖大虾,
都是林强爱吃的。林薇默默地吃着饭,听着母亲和弟弟、王莉热烈地讨论着婚房的装修进度,
窗帘选什么颜色,地板要不要做美缝……那些话题,离她很远,又像无数根细针,
扎在她的心上。她投入了几乎全部的身家,却仿佛只是个局外的提款机。“姐,
”林强终于把注意力从手机和饭菜上暂时移开,看向了林薇,“那个,
车的事儿……”林薇心里咯噔一下。“你看啊,我上班地方远,以后结婚了,
接送莉莉也不方便。没个车真不行。”林强说得理所当然,“爸那辆老古董早该淘汰了。
我跟莉莉看好了,就那个国产的SUV,顶配落地也就十五万左右。爸妈答应出五万,
剩下的……”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母亲的目光,父亲沉默抽烟的姿态,王莉期待的眼神,
还有弟弟那副“你肯定能搞定”的表情,全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林薇身上。十万。又是十万。
林薇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她放下筷子,手指在桌下微微颤抖。
她看着弟弟那张年轻却毫无负担的脸,看着母亲那充满期许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想起了医院那张被她揉皱又展平的体检报告。想起了赵明离开时决绝的背影。
想起了那个她无数次点开又关掉的课程报名链接。想起了自己银行卡里那可怜的余额。
她张了张嘴,想说“我没办法”,想说“我也很累”,想说“你们考虑过我吗?”。但最终,
在母亲那句“还是你有办法,薇薇,你就再帮帮你弟弟”的熟悉语调里,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化成一片灼热的沉默。
她看到弟弟因为她的沉默而微微皱起的眉头,看到母亲脸上开始浮现的不满。“……好。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饭桌上响起,
“我……我来想办法。”这一刻,她清晰地听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这个“好”字,
发出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母亲和弟弟的脸上,瞬间阴转晴。
饭桌上的气氛重新变得活络起来。王莉笑着给林强夹了块排骨。林薇低下头,
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那米饭,一粒粒,仿佛都变成了坚硬的沙砾,硌得她生疼,
难以下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吃完那顿饭,又是怎样告别,怎样走下楼的。初冬的夜风,
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独自一人走在回自己租住公寓的路上,身影在路灯下被拉长,缩短,
再拉长,孤单得像旷野里的一棵枯草。她抬起头,望着城市夜空被灯光染成的昏黄色,
看不到一颗星星。那哽在喉咙里的,名为“自我”的东西,正在窒息她。
而那一记来自至亲的、名为“索取”的重锤,已经高高举起,即将落下。
4那场家庭聚餐之后的日子,林薇感觉自己像一台过载的机器,
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拼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运转,内里却早已锈迹斑斑。
“十万块……车……”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
她翻遍了所有的银行卡、理财APP,甚至查了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网贷平台的额度。
数字冰冷地叠加,却始终填不满那个巨大的缺口。她开始疯狂地接私活,
一些过去因为价格低、时间紧而推掉的设计单子,现在也来者不拒。
白天在公司应付本职工作的焦头烂额,晚上回到家,对着电脑屏幕继续鏖战到深夜。
咖啡从一天一杯变成了一天三杯,还是抵挡不住潮水般涌来的疲惫。睡眠成了奢侈品,
要么辗转反侧,脑子里是纷乱的数字和家人的面孔;要么浅眠多梦,常常在凌晨惊醒,
心慌得厉害。那种熟悉的、喉咙被堵住的感觉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沉重。有时是在开会时,
听到同事讨论假期旅行计划,她会突然走神,感觉那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她的呼吸。
有时是在深夜赶稿,看着屏幕上扭曲的设计线条,一阵剧烈的眩晕会猛地袭来,
让她不得不伏在桌上,等待那阵天旋地转过去。身体在用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
抗议着这种持续多年的透支。那天下午,她正在为一个客户紧急修改海报。屏幕上色彩斑斓,
她的眼前却阵阵发黑。心脏毫无预兆地开始狂跳,像一只被困在胸腔里的小兽,横冲直撞。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衬衫,手指变得冰凉、麻木,几乎握不住鼠标。“林薇?你没事吧?
脸色这么白?”邻座的同事关切地探过头。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发现自己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勉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摇了摇头。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想去洗手间用冷水拍拍脸,却在站起身的瞬间,眼前猛地一黑,
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栽倒在地。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感觉,
是额头撞击在地板砖上那一下冰冷而坚硬的钝痛,以及周围同事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听起来那么遥远。5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熟悉。林薇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中缓缓恢复意识。
首先感受到的是额角的胀痛,然后是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她在输液。“醒了?
”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她偏过头,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戴着口罩,
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是她的高中同学,周明,没想到在这家医院工作。
“周明……”她声音沙哑,想撑起身子,却被一阵眩晕打败。“别动,躺着。”周明按住她,
翻看着手里的检查报告,眉头微微蹙起,“低血糖,严重贫血,血压也偏低。林薇,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林薇垂下眼睫,没有回答。累?这个字眼太轻了,
不足以形容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这些是表象。”周明的语气严肃起来,他放下报告,
看着她,“你昏迷的时候,我们给你做了几项基础的血液检查和心电图。
心电图显示有轻微的窦性心律不齐,这通常和长期疲劳、精神压力大有关。
但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血常规里有几个指标不太理想,
结合你刚才同事说的,你最近脸色很差,容易疲劳、头晕。我们建议你,
尽快做一个全面的深入检查,重点是……血液科和肿瘤科的相关筛查。”“肿瘤科?
”林薇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这个词离她太遥远,
太可怕了。“只是怀疑,大概率不是,但必须排除。”周明的语气尽量放得平和,
但眼神里的凝重骗不了人,“很多恶性疾病早期症状都不典型,就是疲劳、贫血、低烧这些。
薇薇,我们是老同学,我得提醒你,千万别不当回事。身体发出的警报,一定要重视。
”他拿起笔,在一张处方笺上飞快地写了几项检查名称:“这些项目,医保能覆盖大部分。
尽快来做,越早排除,越早安心。”林薇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上面那些陌生的医学名词,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透不过气来。
血液镜检?骨髓穿刺?肿瘤标志物?每一个字都透着不祥的气息。“我……我知道了,谢谢。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同事帮她办了手续,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到了楼下,同事才犹豫着开口:“林薇,你……要不要通知一下你家里人?
”林薇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自家那个黑洞洞的窗口。通知家里人?告诉妈妈,
她可能得了很重的病?告诉她,那个一直以来的“顶梁柱”,可能要倒了?
她几乎能想象到母亲的反应——先是短暂的惊慌,
然后会迅速转化为对她“不小心”、“不注意身体”的埋怨,紧接着,
话题就会不可避免地绕回到弟弟那十万块的车款,以及还没着落的一万二的洗碗机和烤箱上。
“不用了。”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今天麻烦你了。
”独自回到冰冷、寂静的出租屋,林薇瘫坐在沙发上,很久都没有动。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进她心底的寒意。她拿起手机,
屏幕上是母亲几个小时前发来的微信语音。“薇薇,强子看中的那款车,
4S店说这个月有购置税减免,能省好几千呢!你钱筹得怎么样了?抓紧啊!
”后面跟着一条林强的信息:“姐,谢了!等你消息!”以往,这些信息会让她焦虑、烦躁,
甚至自我怀疑,责怪自己能力不足。但此刻,看着这些字眼,听着母亲那熟悉而急促的语调,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麻木感,从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她第一次,没有立刻回复。
她只是呆呆地坐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医院的通知单,仿佛攥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命运。
6犹豫和恐惧拖延了三天。这三天里,母亲的催促电话打了不下五个,语气一次比一次焦急,
甚至带上了责备。“薇薇,你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是不是不想管你弟弟了?
”“你知不知道,莉莉家里已经在问车的事情了?你这当姐姐的不表态,我们怎么跟人家说?
”“不就十万块钱吗?你想想办法啊!跟你老板预支一下薪水?或者找你们公司借点?
总有办法的!”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林薇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浑身一颤。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妈妈”两个字,感觉那不是亲人的呼唤,而是催命的符咒。她没有接,
也没有回复那些微信。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个图也做不出来。喉咙里的堵塞感几乎成了实体,让她呼吸艰难。第四天清晨,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额角还带着一块未消退青紫的女人,
终于下定了决心。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家庭的。她请了假,
独自一人去了医院。挂号,抽血,做一项又一项检查。整个过程,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机械地遵循着医生的指令。冰冷的器械贴在她的皮肤上,针头刺入血管,她感觉不到疼,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孤立无援。等待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
她坐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病人咳嗽声的走廊长椅上,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
有丈夫陪着妻子,有女儿扶着母亲,有朋友互相打气……只有她,是孤身一人。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当灾难可能降临时,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最终报告是在一周后出来的。周明亲自把她叫到办公室,关上了门。
他的表情比上次更加凝重。“林薇,结果出来了。”他把一份报告推到她面前,
“你需要有心理准备。”林薇的心沉到了谷底,手指冰凉。“是……是什么?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MDS。
”周明指着报告上的一行诊断结论,“目前属于中危-1型。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造血系统的恶性克隆性疾病,有向急性白血病转化的较高风险。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林薇呆呆地看着那份报告,
上面的字她好像都认识,又好像一个都不认识。
恶性……克隆性疾病……白血病风险……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
砸在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怎么会……我怎么会得这个病?”她喃喃自语,
像是在问周明,又像是在问命运。“病因很复杂,目前医学界也没有完全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