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宁静，我本以为日子会在鸡鸣里持续安稳，傍晚的铁蹄却踏碎了我的美梦。“给我搜！
一个活口不留！”那人一声令下，村民的左耳全部不翼而飞，晒谷场成了人间炼狱。
我盯着他的脸庞，决心要报这屠村之仇，一路北上京城，
却发现事情并不只是杀良冒功如此简单……书房的暗格后，
还有更深的秘密……1我蹲在村口山坡上的树杈上，嘴里叼着半根甘草，
看着坡下的渭水村升起袅袅炊烟。这本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
直到那队黑衣铁骑踏碎了夕阳。马蹄声如雷，惊得林间鸟雀四散。我眯起眼，
看见平日里嚣张跋扈县丞正佝偻着身子，
踏着急而小的步子跟在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疤脸男人身后。去岁冬至县上来人征粮时，
王叔不过问了一句“赋税为何又涨”，就被那县丞抽得满嘴是血。而如今，
他却一副胁肩谄笑的模样，活像条摇着尾巴乞食的狗。领头的人挥了挥手，
身后的士卒立即围在了村口。“按户搜！”他厉声喝道，“一个活口不留！”霎时间，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指甲深深掐进了树皮里。那群士卒踹开村子里的每一扇门，
惨叫声刺破暮色。张猎户举着柴刀冲出来，却被一箭穿喉。
他们像宰羊一样把村民拖到山坡脚下的晒谷场，
雪亮的弯刀一划——村民的左耳就掉入了血泥里。四十七户人，一百八十九只耳朵。
我死死咬住手背，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却血腥味混着眼泪往喉咙里灌——晒谷场上的血色浸染我双眼，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叔伯婶娘，
同我一起摸鱼抓虾的玩伴，此刻都变成了一具具残缺的尸体。“将军，都清理干净了。
”副将捧上名册，“渭水村四十七户，一百八十九口，按您吩咐都只取了左耳。
”夕阳照在疤脸男人腰间的半块虎符上，他漫不经心地翻着名册：“土匪呢？
”副将压低声音：“按约定，黑风寨的人酉时来取银子。”“告诉赵县令，
” 他突然抬头看向山林，惊得我浑身僵硬，“本将军要再加三成。”我脚下一滑，
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谁？！”箭矢破空而来，擦着我耳畔钉入树干。我滚下山坡，
荆棘划得衣衫尽裂，尖刺扎进皮肉里，却比不上心头万分之一的痛——他们怎么敢！
怎么敢用我阿姐的耳朵去换军功！怎敢用张叔的血去讨赏银！背后火把的光越来越近，
我钻进猎户设的陷阱坑，屏息听着头顶杂乱的脚步声。“将军，可能是野猪。”“继续搜！
”我在潮湿的土坑里，伴着整夜窸窣的搜查声，蜷缩到天明。下山时，
晒谷场上的尸体堆成了小山，每具尸体的左颊处都只余一个骇人的血洞，
浓重的血腥气刺入鼻腔，我踉跄地几乎走不动路了。
李婶至死都还攥着给小孙子新打的平安锁，抱着一丝微茫的希冀。我掰开她手指时，
一粒带着“萧”字的青铜纽扣硌的我掌心生疼。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渭水村已经不能待了，
我带上阿姐给我缝的荷包，扯了扯身上本就破旧的衣衫，扮作乞丐孑然一身前往县城。
三日后，县衙贴出告示：“镇北将军萧景焕剿灭黑风寨匪众，斩首一百八十九级，
保一方太平！”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告示上的数字，突然笑出了声。
“一百八十九”正好是我们村在册的人口数。当夜，我踩着砖头翻入了驿丞家的院墙。
军报上白纸黑字写着：“腊月廿三，渭水村遭山匪屠戮，无人生还。”而真正的刽子手，
明天就要戴着用乡亲们耳朵换来的官帽进京领赏。目光一瞥，书案旁还放着本户籍册。
我翻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页，果不其然被朱笔画了圈——“云襄，女，十七岁，
耳后朱砂胎记”。若想活着走到京城，
这个朱砂胎记必须消失……2灶灰混着苦艾汁的糊状物敷在耳后时，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我蹲在驿丞家后院的柴房里，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月光，死死盯着铜镜里那个模糊的影子。
胎记是娘给的记号。小时候隔壁阿姐总爱捏着我耳后那朱砂胎记笑：“襄丫头，就算跑丢了，
凭着这个也能找回来。”那时我总叉着腰不满地嚷嚷：“我这么聪明，怎么会走丢！
”而现在，我却要用最糙的法子毁掉它。草药汁蚀得皮肤发烫，我咬着牙不吭声，
血珠混着灰浆渗出来，在镜中晕成一小团暗褐，像极了晒谷场上凝固的血。“我叫云襄，
家住渭水村。”我对着镜子轻声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杀我乡亲的是萧景焕，
还有赵县令，黑风寨的匪人。”说一遍，就往耳后按紧一分布巾。直到皮肤麻木到失去知觉，
我才裹紧偷来的粗布短打，从柴房后墙的狗洞钻出去。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县城里还在为“将军剿匪大捷”张灯结彩，红灯笼的光晕透过窗纸映在漆黑的地上，
像一个个凝固的血色窟窿。天亮时，我混在流民队伍里往京城走。起初还有几个同路的乞丐，
后来要么病死在路边，要么被抓去当苦力。我揣着张猎户教我的辨认毒草的本事，
饿了就挖野菜，渴了就喝山涧水，夜里缩在破庙里，听着其他流民讲萧景焕的“战功”。
“听说萧将军在北边一枪挑了三个敌将！”“可不是嘛，朝廷发的捷报都贴到咱们镇了，
说是又夺了三座城呢！”我把脸埋在膝盖里，在一旁沉默不语。
张猎户教我认过一种叫“血见愁”的草，说是伤口敷上能止血，此刻我倒觉得，
该让这些人看看真正的“血”是什么样——是王叔被县丞抽裂的嘴角，
是李婶紧攥着的平安锁，是渭水村晒谷场上漫过脚踝的红……就这样，
我日复一日地朝着京城赶路，走到黑风寨地界时，正是惊蛰。山道旁的桃树抽出嫩芽，
寨子里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酒坛和兵器，显然是匆忙撤离的。除此之外，
我还在正厅的梁上发现了更骇人的东西：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渭水村的地形图，
每个房屋旁都标着数字。四十七户，一百八十九口，一个不差。
旁边还有行歪歪扭扭的字：“三月初七，按图取货，分三成与赵。
”原来他们早就盯上了渭水村！我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怀里，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进京城外郭那天，我被巡捕拦在了吊桥边。“户籍文书呢。”官差斜着眼打量我，
我缩着脖子说：“家乡遭了灾，文书被水冲了……”，话音未落，我就被他一脚踹在胸口。
“黑户还敢往里闯？滚！”我摔在泥地里，看着吊桥那头朱红的城门，
突然想起李婶总说“京城有金銮殿，那里的官老爷都长着火眼金睛，
扫一眼就知道你是何方妖魔鬼怪。”可他们要是真能辨善恶，
怎会让萧景焕这样的豺狼披着人皮站在金銮殿上？京城是暂时进不去了，夜里我躲进破庙时，
用捡来的炭笔在墙上写字。萧景焕、赵县令……还有那些在寨子里看到的名字，
一个个歪歪扭扭地爬在砖墙上，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蛇。写累了就靠着墙根打盹，
梦见渭水村的炊烟绕着房梁转，阿姐举着刚蒸好的荞麦馍喊我：“襄丫头，快吃，
凉了就硬了。”朦胧间，我发觉有人在拽我的衣角。睁眼看去，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姑娘，
手里捧着半块发霉的饼。“你也是来寻人的？”她告诉我，她爹是戍边的士兵，
去年冬天就该回来，却只收到一封“战事繁忙”的家书。“我娘说，
肯定是萧将军留着他立大功呢！”我盯着她手里的家书，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名册。
我不敢回她的话，只是接过那块饼，咬了一口，霉味呛得眼泪直流，却笑着说：“会找到的，
一定会。”破庙的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我把那块沾着阿姐血迹的荷包掏出来，
埋在香灰底下。风从庙门的破洞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炭屑，在墙上那些名字间打着旋。
我摸着耳后结痂的皮肤，那里已经鼓出一块难看的疤，像条永远也不会消失的蜈蚣。“等我。
”我对着墙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会让他们，一个个都还回来。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两下，已是二更天。
京城的月亮比渭水村的亮，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刀，照着我这具拖着血海深仇的躯壳，
在通往地狱的路上，一步一步往前走。3既然明着进不去，我便偷着摸进城门。
城墙根的阴影里，我盯着巡捕换岗的间隙，像只受惊的兔子窜了出去……入了春，
京城的风还是刮得人脸生疼。我缩在将军府后巷的墙根下，看着灰砖缝里钻出的几株狗尾草，
被风抽打地直不起腰。这是我在京城熬的第三个月。起初在贫民窟帮人缝补浆洗，
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把几条街的商铺名号、胡同深浅都刻在脑子里。哪家当铺收赃物，
哪个杂役常替府里管事传递消息，听得多了，竟也拼凑出些门道。只是近来查黑户查得紧，
管事们见了流民就像见了瘟神，我连换三个活计都被赶了出来。胃里空得发慌，
喉咙干得冒火。前几日染了风寒，头重脚轻的，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张猎户说过，
风寒入了肺就难好了，得用麻黄配桂枝。可这京城的药铺，我连门都摸不着。这日，
我正咳得撕心裂肺，
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妇簇拥着一顶小轿停在将军府侧门，轿帘掀开，
一个鬓发斑白的嬷嬷捂着心口直喘气，脸色白得像裱糊纸。“王嬷嬷这是怎么了？
”守门的仆役慌忙上前。“刚在药铺门口就不对劲，”旁边的丫鬟急得掉泪，
“说是心口像被什么攥住了，气都喘不上来！”我眯起眼，看着那嬷嬷嘴角泛出的青紫色，
忽然想起张猎户教的土法子——野山楂果晒干了煮水，能顺气活血。去年李婶犯心口疼，
就是靠这个缓过来的。“让开！”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从人缝里挤过去，
怀里还揣着前几日捡的野山楂干，是打算饿极了时吃的。“哪来的叫花子！
”仆妇伸手就要推我，被我侧身躲开。“她这是气滞血瘀，”我盯着嬷嬷的脸，
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用三钱山楂干，加姜片煮水，趁热灌下去，一刻就能缓。
”王嬷嬷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抬手指了指我：“让……让她试试。
”丫鬟半信半疑地接过山楂干，我跟着进了侧门耳房。看着水壶在火炉上咕嘟冒泡，
闻着山楂混着姜的辛辣气，忽然想起渭水村的灶房——李婶总在冬夜里煮这东西，
说喝了能暖身子。嬷嬷喝下半碗药汁时，果然顺了口气，脸色渐渐有了血色。
她打量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你这丫头，怎么懂这些？”我低下头，
掩住眼底的一片晦色，指甲抠着袖口的破洞：“家乡遭了灾，爹娘是猎户，
死前教过些草药方子。”这话半真半假，只是把“乡亲”换成了“爹娘”。
“将军府正好缺个打杂的，”王嬷嬷缓过劲来，对旁边的管事说，“看她还算机灵，留下吧。
”管事皱着眉打量我，目光扫过我耳后贴着的脏布块——那是我用灶灰混着桐油抹的，
为了遮住结痂的疤。“先去浣衣房，手脚不干净的话就仔细你的皮。
”跟着管事穿过月亮门时，我看见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去年这个时候，渭水村的梨花开得像雪，阿姐还摘了枝插在我鬓边，说“襄丫头长大了，
该打扮打扮了”。4浣衣房的活计比想象中重。大盆的衣物浸在冰水里，
搓得手背上全是裂口，渗出血珠混着皂角沫，更是刺痛。我顾不上这些苦，
只是从那些下人的口中搜取有效信息。“听说了吗？前儿个书房的小禄子，
就是打碎将军砚台那个，被拖出去就没回来。”“将军的书房哪是随便进的？
听说里面藏着宝贝呢，夜夜都上锁。”“我娘家侄子在营里当差，
说将军上个月又‘打了胜仗’，可我怎么瞅着，那些回来的兵，好多脸生得很？
”我把这些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像磨刀子似的反复琢磨。纵使手指浸在水里太久，
肿得像萝卜了也没在意。三日后的傍晚，我正蹲在井边捶打衣物，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
萧景焕穿着银甲从外面回来，腰间的虎符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与那日在渭水村山坡上看见的一模一样。他的目光扫过浣衣房这边，我慌忙低下头，
捶衣棒却没拿稳，“咚”地砸在石板上。他的脚步顿了顿，我能感觉到那道视线落在我背上，
像冰锥子似的扎人。“这丫头手脚倒快。”王嬷嬷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笑着打圆场，
“前日我犯病，就是她救的。”萧景焕没说话，径直走了。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
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手里的捶衣棒攥得死紧，木头的纹路嵌进掌心，
刻出几道红痕。月亮爬上墙头时，我还在搓最后一盆衣物。井水冰凉，
却让我脑子格外清醒——我已经踏入这朱门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像张猎户教的那样，
潜伏在草丛里，盯着猎物的动静，直到找到最合适的时机，一箭射穿它的心脏。这只是开始。
我对自己说。次日，管事突然来传话，让我去前院伺候笔墨。“将军说你眼里有活，
”他的三角眼眯成条缝，“到了那边，少说话多做事，不该看的别瞎看。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心里却因离目标又近了一步而窃喜。我特意换了件干净些的灰衣。
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声，萧景焕正坐在案前批阅文书。案上堆着的卷宗封皮上，
印着“北境军务”四个朱字。我低着头磨墨，耳朵却竖得老高。窗外的风拂过竹帘，
带着远处传来的鸟鸣，案上的铜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心上。忽然间，
我听见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手一抖，墨汁溅在砚台上。“回……回将军，叫云襄。
”“云襄。”他重复了一遍，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名字倒还行。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像在掂量一件物件的分量。磨完墨退出去时，
我眼角余光瞥见书架最底层有个暗格，边缘嵌着铜锁，锁上的花纹和他腰间玉佩上的一样。
夜里躺在床上时，我把听到的、看到的在脑子里过一遍：哪个时辰侍卫换岗，
哪个仆役和管事走得近，哪个角落的墙根有裂缝……张猎户教过，打野猪得先摸清它的窝，
什么时候出来觅食，什么时候回窝，摸透了，才能一箭中要害！5后来那天，
我给书房的书架掸灰，正撞见萧景焕和一个黑衣人说话。那人蒙着脸，只露出双三角眼，
带着股歪斜的狠劲。他们在说“北狄那边的货该清点了”，还提到“上次运的药材，
得换个路子进府”。退出去时，门帘勾住了我的袖口。我顺势跪倒在地，装作整理衣服，
把那些话在心里刻得更深。萧景焕的目光落在我背上，我能感觉到那视线像刀，
一寸寸剐着我的皮肉。可我知道，不能慌，一慌，就什么都完了。回到浣衣房，
我把一块木炭藏进枕下。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在布片上画书房的布局，哪里有书架，
哪里有暗格，都标得清清楚楚。画完了就塞进墙缝，再用泥土封好。第二天，
我借着送汤的名义再次进入萧景焕的书房，打探消息。低头时，看见了他案上的卷宗翻开着，
上面写着“渭水村”三个字。那墨迹还没干透，晕开的边缘像朵绽开的血花。
“将军日理万机，也该保重身体。”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没接话，
只把汤碗放在一边，重新拿起笔。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像在为谁写下判词。我退到书房的角落里静默地站着，不敢妄动。直至萧景焕喊我换茶，
我才复又走上前去。我垂着眼走过去，余光飞快扫过案头。宣纸上墨迹淋漓，
“割让三城”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眼里。后面的字被遮挡着，
可那四字已足够——渭水村的血，原来只是他通敌叛国的垫脚石。指尖霎时冰凉，
茶壶差点脱手。我慌忙倾茶，茶水溅在茶托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视线似被那四个字黏住了。
“看什么？”冷不丁的问话令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那眼中是赤裸裸的审视，
我毫不怀疑，若是下句话我说错了，等待着我的就是死亡。“没、没看什么。”我攥紧袖口，
指甲掐进掌心，“奴婢……奴婢没读过书，不识字。就是觉得将军写的字……好看。
”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偏要挤出几分怯生生的仰慕。他盯着我，
忽然把案边的书卷扔过来：“念。”书册落在脚边，封皮上“孙子兵法”大如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