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儿子跪在训练场的大雨里，浑身湿透，脊梁挺得像一杆枪。
我冲进雨中，他脚边散落着一枚被踩碎的校运会金牌。
那是一场刷新了十年记录的百米冲刺，冲破终点的荣光，被踩进泥里的勋章。
“妈妈，”他眼里全是红血丝，“教练说我用野路子跑法，是给体校丢脸。他取消我的成绩，把我踢出校队，还纵容队友打断了我的腿......”
我看着儿子畸形肿胀的脚踝，拿起电话直接打给了市体育局局长。
“我只问一句，废掉一个为市争光的冠军苗子，是贵局的选拔标准吗？”
1
电话被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儿子的喘息声停了，他只是看着我，眼睛里空洞洞的。
我给他披上外套，扶起他冰冷的身体，直奔体校。
推开田径队办公室的门时，里面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几个教练的视线投过来，那个姓刘的教练正翘着二郎腿，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撇了一下。
“你是哪位家长？没看到我们正在开会？”
我一言不发，扶着儿子走到他桌前，将那枚沾满泥水的碎金牌拍在他面前。
金属碎片在桌上弹了一下。
那个被踩出的脚印，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他哼笑一声，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起其中一块碎片，举到眼前：“哦，这个啊。怎么，对我们校队的决定有意见？”
“刷新十年校记录的成绩，和这废掉的腿，哪个更是给体校丢脸？”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呵，当然是他的腿。”他把碎片扔回桌上。
“但他跑法错了，就是违规！我教的是国家标准，是科学的肌肉记忆！不是街头混混的瞎跑！今天他不按队里规矩穿统一的鞋，明天他是不是就要用禁药？我废了他的成绩，就是要让他，还有全队的人都知道，什么是规矩！”
他猛地站起来，俯视着我，声音陡然拔高。
“你们这种家长我见多了！自己什么都不懂，就敢对专业训练指手画脚！孩子就是被你们这种人带坏的！自以为是，不服管教，都是从家里学来的！现在孩子出事了，你还有脸跑到学校来闹？！”
他每说一个字，就用手指点一下那堆碎片，唾沫喷到我的脸上。
儿子在我身边抖得更厉害了，他的手死命地攥着我的衣角。
“你再说一遍。”我瞪大了眼睛，怒吼道。
“再说一遍又怎么样？”他向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我身上。
“我说你不会教育孩子！你把孩子当成你满足虚荣心的工具，用些歪门邪道让他跑快了几秒，现在跑来质疑教练？你就是体育界的搅屎棍！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看着他的眼睛，带着质问。
“刘教练，你当着全队的面，踩碎他的金牌，纵容队友打伤他，废掉他的运动生涯。现在，又当着他的面，用最脏的话侮辱他的母亲。”
我顿了顿，清晰地说：“你当教练，你配吗？”
“侮辱？”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教练管教不听话的队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嘛？看来你儿子的规矩就是被你这么惯坏的！”
说罢，他竟真的绕过桌子，伸手就要来推我儿子的肩膀，“来，我今天就当着你的面，好好‘管教管教’他，让他知道什么是上下尊卑！”
我伸手把儿子猛地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挡在他面前。
他推了个空，怒火攻心：“你给我滚开！不要妨碍我整顿队纪！你这种体育界的搅屎棍！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气得脸色涨红，扬起了手。
“都住手！”一声怒喝从门口传来。
体校的张校长脸色铁青地走进来，狠狠瞪了刘教练一眼，后者僵硬地放下手。
他转向我，语气变得克制：“这位家长，请到我办公室谈谈。”
校长室里，他给我们倒了热水。
我没碰他倒的水，只将那堆碎金牌在桌上拼好。
然后撩起儿子的裤腿，把他那肿得像馒头、已经发紫的脚踝，亮在他眼前。
他盯着金牌和伤腿，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我，一字一顿：“是我们的错。请您给我三天，学校一定彻查，严肃处理。三天后，我保证给您和孩子一个交代。”
我看着他脸上混杂着歉意和惊怒的神情，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疼得额头冒汗的儿子。
“好。”我开口，
“我等你们三天。”
2
我请了假，守着儿子。
他不喊疼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的脚踝，一动不动。
我把药和水递到他嘴边，他就张开嘴，吞下，全程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盯着手机，每隔几秒就解锁一次屏幕，确认没有未接来电。
我全部的指望，都系在那一通永远不会响起的电话上。
第三天下午，学校的电话没响，却等来了公司人事总监打来电话。
“林清欢，立刻来公司。”
办公室里，上司和总监都在。
一份打印的文件被推到我面前，标题刺眼——《关于贵司员工林清欢之子违规使用兴奋剂并恶意伤人的情况通报》。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文件里，我儿子成了个为求成绩不择手段、甚至在队内打架伤人的“体育流氓”。
他那条断掉的腿，成了斗殴中“自食其果”的证据。
信的最后，体校“善意”提醒公司，我这种“教子无方”的员工，其家庭背景复杂，会严重影响企业形象。
纸张的边缘被我捏得卷曲变形。
“这封通报发到了集团总部，所有高层都收到了。”总监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公司很重视员工的声誉。”
我浑身冰冷，声音发抖：“这是诬告！他们打断了我儿子的腿......”
“够了！”上司不耐烦地打断我，
“我不管你的家事！你的私人问题影响了公司和体校的合作项目！太不专业了！”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总监清了清嗓子，将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鉴于你对公司造成的恶劣影响，签了吧。”
我伸出手，却怎么也接不住那张纸。
它从我指尖滑落，飘在地上。
我麻木地回到家。
信箱里，一封体校的挂号信。
撕开，一张纸飘落。
是开除通知。
理由：该生服用违禁药物，品行恶劣，不服从管理，严重扰乱训练秩序。
手机亮了，是田径队的群消息。
刘教练发了一张新合影，他和队员们笑得灿烂。张昊，那个据说家里很有钱的队员，正站在C位，手里拿着一张国家队训练营的入场券。
配文：“清除了害群之马，我们又是冠军的集体！胜利属于你们！”
下面是家长们整齐划一的吹捧和点赞。
“刘教练辛苦了！”
“支持刘教练！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我笑了。
这就是他们给我的交代。
我拿着解聘书和开除通知，看着那张刺眼的照片，笑出了眼泪，笑得浑身发抖，腹部绞痛。
“妈妈？”儿子拄着拐杖，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手里的两张纸。
他的目光从那张开除决定，移到我泪流满面的脸上。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门框才站稳。
“妈妈，”他轻声问，声音里是空的，
“是不是因为我，你也没有工作了？”
儿子那句话，让我的心口一抽。
我还没回答，门就被砸响了。
打开门，是刘教练和那个叫张昊的队员的父亲，一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
他怀里抱着一个纸箱，皮笑肉不笑。
刘教练则靠着门框，眼神轻蔑地扫过我们母子。
“林女士，来给你儿子送东西。”
3
张父把纸箱用力塞进我怀里，我被撞得后退一步，里面的跑鞋和奖杯哗啦落下。
掉到最上面，是儿子最宝贝的一双钉鞋，是他用自己攒的零花钱买的，现在上面被划开了几道深深的口子。
“东西可不能落下。我们体校，最讲究有始有终。”
他说话时，嘴角撇着，讥讽的意味很重。
“另外，也想当面和你‘沟通’一下。”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昂贵的西装。
“孩子被开除，我们很遗憾。但你要反思自己。教唆孩子用禁药，现在连工作都丢了。你这种不守规矩的人，到哪都是过街老鼠。”
刘教练嗤笑一声，走上前来，弯腰凑到我儿子面前。
儿子吓得浑身一颤，死死躲进我怀里。
“上梁不正下梁歪！”
刘教练对着我儿子的耳朵说，声音不大，却恶意十足。
“你妈自己就是个失败者，还指望教出什么冠军？小瘸子。”
“你闭嘴！”我的脸瞬间涨红，抓住门框的手指绷得死紧。
“我儿子的成绩是真的！是你们颠倒黑白！”
“真的？”刘教练笑得更响。
“哦，那管用兴奋剂跑出来的成绩？我当着全队的面，亲手废了，扔进了垃圾桶！我废了，是替你教育他！我们体校培养的是精英，不是你们这种家庭出来的社会渣滓！”
“你们胡说！”我吼了回去，声音却在抖。
儿子在我身后抓着我的衣服，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胡说？”张父冷笑着，指着我狭小陈旧的屋子。
“林女士，别给脸不要脸。今天来，是给你个忠告。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不然......”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儿子，笑容变得阴冷。
“我们可不敢保证，你儿子会不会‘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断另一条腿。”
我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来。
他们的声音太大，隔壁的门开了一道缝。
刘教练看到了，不仅不收敛，反而更得意地朝那边喊。
“都看看啊！这就是教唆孩子吃兴奋剂的家长！大家以后可得防着点！”
邻居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刘教练满意地拍了拍手：“行了，话带到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们转身走了，留下敞开的大门和一地狼藉。
儿子在我身后发出压抑的呜咽。
“妈妈......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关上门,隔绝了整个世界。
蹲下身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不是你的错。辰辰，永远不是。”
4
第二天去办离职，我扶着儿子的手。
一开门，整个楼道一片寂静。
正在等电梯的李大妈，看见我，脸上立刻显出厌恶，往后退了一大步。
“真是倒了血霉，跟这种人家住一栋楼！教唆孩子吃药拿名次，活该！”
电梯门开了，她抢先进去，对着里面大喊：“快快快，关门！别让疯子进来！晦气！”
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
我们走楼梯下去。
小区里，那些平日里点头微笑的邻居，此刻都远远地绕开我们。
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老太太，看到我们，立刻停止了交谈。
其中一个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我面无表情地走着，把儿子的手扶得更稳。
儿子的头埋得很低，肩膀缩着，整个人都想藏起来。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太阳。
我低下头，看着儿子那双空洞的眼睛。
在这铺天盖地的恶意中，我轻轻地笑了。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狂喜。
“清欢？”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一片冰冷。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声音平直：
“陆承洲，我们儿子被欺负了。”
我刚挂断电话，之前朝地上啐痰的张大妈就拎着垃圾走了过来。
“哟，还不滚？”她刻薄地打量着我，
“觉得不够丢人，还想在这儿展览？”
我将儿子死死护在身后，他的脸埋在我胸前，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
我的沉默助长了她的气焰，她声音很大，恨不得整个小区都能听见。
“大家快来看！这就是那个教孩子吃兴奋剂的女人！工作丢了，孩子被开除了，还赖着不走！”
“怪不得男人都不要她，这种女人，谁沾上谁倒血霉！”
她越说越起劲，上前一步，指着我身后的儿子。
“还有这个小药罐子！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从小就学坏，长大了还得了？我看就该送去少管所！”
“你闭嘴！”我气血上涌，吼了出去。
“我偏要说！”她双手叉腰，“你敢做还怕人说？疯女人！带着个小......”
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你刚才，想说什么？”
张大妈的咒骂戛然而止。
小区门口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西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刚要围过来的邻居，“嗖”地又撤了回去。
是陆承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