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父亲就为我埋下女儿红，说等我出嫁时宴请全城。未婚夫考上状元后，
却嫌弃我是个卖酒女。他带着郡主来退婚，当众笑我不配穿嫁衣。我默默挖出酒坛，
在酒肆开了二十五坛陈酿。这酒，本就不该为负心人酿。酒香飘满京城的那天，
状元郎跪在我店外磕破了头。---1江南梅雨，黏腻湿漉，滴答了半月，还没个停的意思。
沈青瓷站在自家酒肆后院那棵老槐树下，锈迹斑斑的锄头握在手里，沉得坠手。
泥土被雨水泡发了，一锄头下去，软烂黏腻，带着一股子腐殖质的腥气。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襦裙，下摆早已溅满了泥点子，额发也被细雨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没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机械地挥着锄头。旁边站着街坊四邻，挤在屋檐下、巷子口，
撑着油纸伞，窃窃私语声比雨丝还密。“真挖了？沈家这女儿红，
可是埋了二十五年喽……”“不挖能咋办？宋家小子，哦，现在该叫宋状元了，
带着那位平阳郡主，亲自上门把婚事给退了！那话说得，啧啧，难听啊。
”“青瓷丫头也是命苦，等了这么多年，就等来这个……”“嘘，小声点，人来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沈青瓷的父亲沈全，佝偻着背从酒肆里走出来，
手里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嫁衣。那嫁衣颜色正红，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刺眼得紧。
金线绣的凤凰图案，即便在此刻，也流转着黯淡却不容忽视的光华。沈全走到坑边，
嘴唇哆嗦着，看着坑里已经露出弧顶的陶坛，又看看女儿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喉咙里哽得厉害：“青瓷……这衣裳……你娘她……”沈青瓷停了动作，抬起眼。她没有哭，
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那双往日里温润如春水的眸子，此刻静得像两口古井。
她接过那件承载了母亲所有祝福与念想的嫁衣，指尖在上面轻轻拂过，然后，毫不犹豫地，
将它覆在了最先露出的那只酒坛坛口上。鲜红的嫁衣，沾染了湿泥，迅速变得污浊不堪。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雨声。沈全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就在这时，
街角传来一阵喧哗，马蹄声和清脆的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
几匹高头大马停在了沈家酒肆门前，为首一人，正是新科状元宋知远。他一身月白锦袍，
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那眉眼间，再寻不见昔日在此读书饮酒时的温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他身边，
依偎着一个身着华贵紫裙、珠翠满头的明媚少女，正是平阳郡主。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间低矮的酒肆，和满院子的泥泞，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宋知远的目光掠过院中众人，最后落在那个土坑旁的身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像是嫌弃此地的腌臜。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越，却字字如冰锥：“沈姑娘。
”他连以前的“青瓷”都不叫了，“今日我与郡主前来，是想再与你说个分明。你我婚约，
本是父母戏言，当不得真。如今我蒙圣上恩典，郡主下嫁，你我再有牵扯，于你于我，
于郡主清誉，皆是不妥。”平阳郡主轻笑一声，挽住宋知远的手臂，
声音娇脆：“知远哥哥说得是。沈姑娘，你一个卖酒人家的女儿，也该有些自知之明。
状元夫人的位置，可不是你这等身份能肖想的。听说你还备了嫁衣？
”她的目光落在坑边那件被泥污了的红嫁衣上，嗤笑道：“还是早些处理了吧，
免得……徒增笑柄。”“笑柄？”一直沉默的沈青瓷，忽然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静，
在这寂静的雨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她缓缓直起腰，转过身，
正面看着那对光彩照人的璧人。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落，流过她清瘦的脸颊。
她没有看平阳郡主，只定定地看着宋知远，那个曾在她家酒肆窗下，信誓旦旦说“青瓷，
他日我若高中，必凤冠霞帔娶你过门”的少年。“宋状元，”她扯了扯嘴角，
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无尽的苍凉，“你可还记得，这槐树下，你曾说过什么？
”宋知远脸色微变，似是被那平静目光下的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但他旋即恢复如常，
淡漠道：“年少妄语，何必再提。”“年少妄语……”沈青瓷轻轻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
她不再看他，弯腰，伸手，不是去拿那件嫁衣，而是直接抱起了覆着嫁衣的第一坛女儿红。
坛身沾满湿泥，很沉，她抱得有些吃力，腰背却挺得笔直。她抱着酒坛，
一步步走向酒肆大堂。人群下意识地让开道路。“爹，”她走过沈全身边时，轻声说，
“把剩下的，都挖出来吧。”2“陶然居”酒肆，今日闭门，却未落栓。大门敞开，
浓烈到近乎霸道的酒香，如同有了实质，从堂内汹涌而出，冲破绵绵雨幕，弥漫了整条长街。
那香气醇厚、绵长、复杂，是二十五载光阴沉淀下的精华，
是江南糯米与清冽泉水在岁月里缔结的魂。它不疾不徐，却无孔不入，
盖过了胭脂水粉的俗香，压下了酒楼饭馆的烟火气，甚至将那湿漉漉的霉味都驱散了几分。
街上行人无不驻足，使劲吸着鼻子，露出迷醉的神情。“什么酒？竟能香成这样？
”“是沈家酒肆！在开那二十五年的女儿红！
”“天爷……这真是……一辈子没闻过这么好的酒香！”酒肆大堂内，灯火通明。
原本摆放桌椅的地方被清空，一溜排开二十五个深褐色的陶坛，泥封早已拍开。每一只坛口，
都覆着一块刺目的红——那是沈青瓷的嫁衣，被撕扯开来，一块块盖在了酒坛上。
沈青瓷站在柜台后，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
头发也重新挽过。她手里拿着一只竹制的酒提，
从容地从第一个酒坛中提起一勺琥珀色的酒液，
稳稳注入面前排成长龙的客人递来的碗中、杯中、甚至自带的壶中。“诸位乡邻，
诸位过往客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大堂，甚至传到门外，“今日我沈家酒肆，
开窖二十五载女儿红。酒水管够，分文不取。”人群瞬间沸腾。有惊叹，有惋惜，有不解，
更多的是对那绝世佳酿的渴望。队伍排到了街角，还在不断延长。“青瓷丫头，
这……这太可惜了啊！”一个看着沈青瓷长大的老伯，端着酒碗，手都在抖。
沈青瓷微微一笑，将他的碗斟满：“陈伯伯，酒酿出来，就是给人喝的。给懂它的人喝，
才不算辜负。”又一位大婶凑近，压低声音：“闺女，心里苦，你就哭出来，
别憋着……”沈青瓷摇头，眼神清亮：“王婶，我不苦。”她抬眼，目光扫过那二十五坛酒，
扫过坛口那些残破的红，“这酒，本就不该为负心人酿。”她的话，透过敞开的大门，
飘了出去。酒肆对面的一家茶楼雅间，宋知远和平阳郡主临窗而坐。他们本是路过，
却被这冲天的酒香和骇人的场面绊住了脚步。平阳郡主皱紧眉头，
用绣帕掩住口鼻：“什么味儿？熏死人了！这些贱民，为了一口酒，
真是……”宋知远却没有说话。他怔怔地看着对面酒肆里，那个在人群中忙碌的素色身影。
她那么平静，那么从容，没有他预想中的哭哭啼啼，没有歇斯底里，
甚至没有朝他这个方向看上一眼。可她越是平静，他心头那股无名火就越是灼烧。那酒香，
他太熟悉了。年少时，他在沈家酒肆借读，沈全时常温一小壶酒给他驱寒，
就是这女儿红的雏形，只是远不及此刻这般醇烈。沈青瓷那时总坐在不远处缝补衣物，
偶尔抬头，与他相视一笑，眼里的光，比酒还醉人。他曾说过：“青瓷，待这酒开坛之日，
便是我娶你之时。”言犹在耳。而今，酒香弥漫全城，她却在用这种方式，将过往一切，
砸得粉碎，祭奠给这些不相干的陌生人。“知远哥哥！”平阳郡主不满地推了他一下，
“你看她做什么？一个疯婆子罢了！故意弄出这般动静，不就是想让你难堪吗？
”宋知远猛地回神，端起茶杯，却觉得杯中茶水寡淡无味，全然被那无处不在的酒香压制。
他心底某个角落，开始不受控制地塌陷。那酒香，像是化作了无数细小的针，
绵绵密密地扎进他的四肢百骸。3女儿红散酒的盛况，持续了整整三日。
“沈家女怒开二十五年陈酿，硬刚负心状元郎”的故事，伴随着那三日不散的神奇酒香，
以瘟疫蔓延的速度，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陶然居酒肆，一夜之间，名声大噪。
有人钦佩沈青瓷的刚烈，有人唾弃宋知远的薄幸，更有那好酒之徒，
将那日侥幸分得的一杯女儿红奉为神品，四处宣扬，引得无数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心痒难耐，
纷纷寻到陶然居，只求能一品真味。沈青瓷却关了酒肆大门，挂出了“东主有事，
歇业三日”的牌子。三日后，陶然居重新开业。招牌依旧，内里却焕然一新。
店面扩大了许多，将隔壁空置的铺面也盘了下来，桌椅换了新的，柜台擦得锃亮。
最重要的是，酒肆里卖的，不再是以前的寻常水酒，而是沈家压箱底的各式陈酿。招牌，
自然是那仅剩不多的“二十五年女儿红”，明码标价，千金一坛，且每日只售三勺，
需提前三日预订。即便如此，陶然居的门槛也几乎被踏破。
沈青瓷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后院默默酿酒、等着情郎来娶的单纯女子。她换上了利落的衣衫，
亲自站在柜台后拨算盘、迎宾客。她言笑晏晏，举止得体，对待慕名而来的酒客，无论贫富，
皆一视同仁。只是那笑容背后，藏着一份历经变故后的通透与疏离。
她与京城最大的商行谈合作，将沈家酒推向更广的市场；她改良酿酒工艺，
推出适合市井百姓的新酒，价格实惠，味道却毫不含糊。陶然居的生意，红火得令人眼红。
反观宋知远，日子却不太好过。那日散酒的举动，以及随后传开的故事，
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言官风闻奏事，
弹劾他“得志猖狂”、“品行有亏”、“休弃糟糠虽未娶，但情同此理”。
虽未动摇他的官位，却在士林清流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污点。平阳郡主性子骄纵，
初时还觉得新鲜，日子久了，便嫌宋知远沉闷无趣，加之京城贵女圈中，
暗地里对她“抢来个负心汉”颇多讥讽，让她心气愈发不顺，两人之间，争吵渐多。这一日，
天空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与退婚那日一般无二。宋知远独自一人在酒楼喝得酩酊大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陶然居门前的。酒肆里灯火通明，宾客盈门，笑语喧哗。透过窗户，
他能看到沈青瓷忙碌的身影，她正与一位衣着华贵的老者交谈，侧脸在灯光下，
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明媚与干练。再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温婉柔顺，需要他庇护的卖酒女了。
一股混杂着悔恨、不甘、嫉妒和失落的情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他想起昔日沈全待他如子，想起沈青瓷灯下为他红袖添香，想起那埋于槐树下，
曾代表着他整个温暖未来的女儿红。而今，一切成空。他踉跄几步，“扑通”一声，
跪倒在了陶然居门前的青石板上。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锦袍。“青瓷！青瓷——！
”他嘶声喊叫，声音凄厉，引得酒肆内外的客人纷纷侧目，“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对不起你！”他一边哭喊，
一边用力磕头，额头撞击着湿冷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很快便一片青紫，渗出血丝，
混着雨水，蜿蜒流下，模样狼狈不堪。酒肆内的笑语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向柜台后的沈青瓷。沈青瓷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外那个跪在雨地里，
状若疯癫的身影。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解恨，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厌恶，
就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放下手中的账本，
对旁边一个有些无措的伙计轻轻点了点头。伙计会意，拿起一把放在门后的大伞，
快步走了出去。伙计撑着伞，走到宋知远身边，并未弯腰扶他，
只是将伞大部分遮在了他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也隔绝了酒肆内投来的所有目光。
然后，伙计按照沈青瓷方才低声的吩咐，用一种不大不小，却足够让近处的人听清的音量，
平静地说道：“宋状元，请回吧。”“我家东家说，往事如这坛倾覆之酒，渗入尘土，
再也收不回了。”“她祝您，官运亨通，前程似锦。”伙计的声音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一字一句：“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伞下的宋知远，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彻底瘫软在泥水里，失声痛哭。酒肆内，沈青瓷已收回目光，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低头，
开始细细擦拭柜台上一只刚刚开封的青瓷酒坛。那坛身温润，映着堂内明亮的灯火，
也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眉眼。坛中新酒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
带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属于未来的凛冽气息。---4宋知远在陶然居门前那一跪，
并未换来他想要的宽宥，反倒成了京城里一则新的笑谈，
与他退婚卖酒女、攀附郡主的旧闻捆绑在一起，被茶楼说书人编成了段子，反复演绎。
“各位看官，你道那宋状元为何跪？非为情痴，实为势去！那沈家女儿红的香气，
勾起的可不是旧情，是他仕途上洗不掉的污名呐！”议论声中，陶然居的生意愈发蒸蒸日上。
沈青瓷并未被眼前的繁华迷眼，她深知，一时的名声如同浮沫，终究会散去，
唯有真本事和硬口碑，才能让沈家酒在这卧虎藏龙的京城真正立足。
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改良酿酒技艺上。凭借着从小耳濡目染的功底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她不仅完美复刻了家传的几种秘酿，更尝试着将一些花果入酒，
酿出了口感层次更丰富的新品。她甚至亲自带着伙计，去京郊寻觅更优质的水源和粮食。
这一日，她从京郊查看新订的一批糯米回来，马车行至离酒肆不远的一条巷口，
忽然被一阵喧哗拦住。几个地痞模样的汉子，正围着一个老农推搡叫骂，
地上散落着打翻的菜篮。“老不死的！敢撞我们大哥？赔钱！”“没……没钱啊，
几位大爷行行好……”老农吓得浑身发抖。沈青瓷蹙眉，正要让车夫绕行，
却见那为首的地痞一脚踹翻了老农的独轮车，狞笑着就要动手。她心下一沉，
这些人是西城有名的泼皮，专欺压弱小，官府也头疼。“住手。”清冷的声音自马车内传出。
车帘掀开，沈青瓷缓步下车。她今日为方便出行，穿着一身利落的男式胡服，头发高高束起，
虽不施粉黛，但那通身沉静的气度，竟让那几个泼皮一时怔住。“光天化日，欺凌老弱，
王法何在？”沈青瓷目光扫过几人，最后落在为首那人脸上，“张老三，我记得你。
上月你兄弟在我店外呕吐闹事，是我让人送他回的家，还垫了汤药钱。怎么，
今日是要来还这份人情？”那张老三被点破行径，脸上有些挂不住，
色厉内荏道：“沈……沈东家，这是我们的私事，与你无关！劝你别多管闲事！
”“若我偏要管呢？”沈青瓷上前一步，挡在老农身前，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陶然居就在前面，我喊一嗓子，街坊四邻和巡街的差役，
片刻即到。你是想现在拿钱走人，还是想去衙门里解释解释，
你上个月‘丢失’的那批货去了哪里？”她最后一句意有所指，张老三脸色骤变，
显然被拿住了把柄。他狠狠瞪了沈青瓷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不远处已然有些骚动的人群，
啐了一口，悻悻地一挥手：“我们走！”泼皮们散去，老农千恩万谢。
沈青瓷让伙计帮忙收拾了东西，又塞给老农一些铜钱，这才转身上车。她并未留意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