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华在一片刺骨的寒意中醒来。
首先感知到的不是视觉，而是嗅觉。浓郁到几乎凝滞的甜香，混杂着若有似无的汗意和脂粉气，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与她记忆中实验室里清冷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旋即聚焦。映入眼帘的不是她熟悉的、摆放着精密仪器和古籍残卷的工作台，而是触目所及的大片茜素红——红纱帐，红锦被，连头顶承尘的木质雕花都浸润在一种年深日久的暗红里。
剧烈的头痛如潮水般拍打着她的意识，无数纷杂破碎的画面强行涌入脑海：倾盆大雨中冰冷的镣铐、朱门上轰然落下的封条、一双盈满泪水却充满决绝的美眸、还有无数嘈杂的斥骂与哭嚎……
这不是她的记忆。
顾昭华撑着手臂试图坐起，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隐隐作痛。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宽大襦裙，颜色是暧昧不明的粉，袖口处甚至还蹭着些许未干的墨迹。
这是哪里？
她分明记得前一刻，她还在实验室里，借助最新科技手段小心翼翼地处理那幅刚刚出土、破损严重的唐代帛画《霓裳仕女图》。当她的指尖轻触到画上仕女那模糊不清、却依稀能辨出悲怆神情的面庞时，画轴中心镶嵌的一枚玉珠骤然爆发出灼目的白光……
再睁眼，便是此地。
“吱呀——”
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灰色比甲、丫鬟模样的少女端着一盆水走进来，见她坐起，脸上立刻堆起混合着讨好与担忧的复杂神色。
“云岫姑娘，您可算醒了！真是吓死奴婢了。”丫鬟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快步走过来，“您都昏睡一天一夜了，要是今晚的宴席再出岔子，周嬷嬷非扒了我们的皮不可！”
云岫？姑娘？周嬷嬷？宴席？
每一个词都透着古怪。顾昭华按压着抽痛的太阳穴，声音沙哑：“这里是？”
“这儿是教坊司的聆音阁呀，姑娘您是不是魇着了？”丫鬟诧异地看她一眼，拧了帕子递过来，“快擦把脸醒醒神，周嬷嬷吩咐了，申时正必须得到暖香阁排练，今晚御史大夫张大人宴请贵客，点名要听新排的《霓裳羽衣曲》，您可是要弹琵琶领奏的，万万不能再出错了。”
教坊司？！
顾昭华心头巨震。作为专攻古代社会史的学者，她太清楚这三个字在封建王朝意味着什么——官办的乐舞机构，其内多是因罪没入的官宦家眷，地位卑贱，形同俳优。
那不属于她的记忆再次翻涌，这一次清晰了许多：苏家、抄家、没入教坊司、赐名“云岫”……原主似乎因无法承受巨变，在数次挣扎反抗、甚至尝试自尽后，已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所以，那幅神秘的唐代古画，竟将她送到了这个陌生的时空，成了一个名为“云岫”、身处教坊司的罪奴之身？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席卷而来，几乎让她窒息。但她强大的理性思维在瞬间的失控后迅速回笼，强行压下了所有情绪。眼下情况未明，任何失态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接过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水汽氤氲，暂时隔绝了外界，也让她得以短暂地整理思绪。必须冷静，必须先活下去，才能弄清一切。
在丫鬟的搀扶下，她坐到妆台前。模糊的铜镜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的脸庞，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眉眼精致，下颌尖尖，一双杏眸因为连日来的折磨而显得有些空洞，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的灵秀底色。
这不是她原来的脸。
丫鬟手脚麻利地帮她梳理那一头纠缠的青丝，试图盘成时兴的发髻。
“姑娘，您……”丫鬟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您今晚可千万别再倔了。张大人点名要您出场，若是惹得贵客不快，嬷嬷定然重罚。上次您摔了琵琶，跪了三天冰窖，差点就……好歹服个软，弹完曲子就没事了，啊？”
顾昭华或者说，现在的云岫从镜子里看着丫鬟担忧的眼神，沉默着没有回答。服软？若只是弹奏一曲便能过关，原主又何至于此？那所谓的“贵客”，那《霓裳羽衣曲》，恐怕都非表面那么简单。
申时正，暖香阁。
此地与寝处的沉闷压抑截然不同，香暖气息扑面而来，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数十名身着彩衣的乐伎舞姬正在司乐女官的指挥下排练，裙裾翩飞，环佩叮当。
主位上一个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正捧着曲谱与乐师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云岫进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这便是丫鬟口中的周嬷嬷。
“哟，云岫姑娘总算肯挪尊驾了？”周嬷嬷放下曲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刻薄的冷意，“病也病过了，寻死也寻过了，这招不管用，该干的活儿一样也少不了。给我记清楚了，今晚来的贵客，咱们整个教坊司都开罪不起。你若再敢像上次一样，甩脸子、摔东西……”她踱步过来，用曲谱抬起云岫的下巴，指甲上的丹蔻鲜红如血，“嬷嬷我就不是让你跪冰窖那么简单了。司狱司那儿，可正缺你这样的硬骨头去磨一磨呢。”
周围的乐声似乎低了一瞬，无数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漠然的目光投注过来。
云岫垂着眼睫，下巴被抵得生疼，却没有躲闪。她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本能地颤抖，是源于原主深植的恐惧。但她只是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战栗，轻声道：“嬷嬷放心，我不敢了。”
周嬷嬷似乎有些意外她的顺从，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才冷哼一声甩开手：“量你也不敢！去，拿着你的琵琶，最后合一遍。若再弹错一个音，仔细你的皮！”
一把紫檀木五弦琵琶被塞进她怀里。触手冰凉沉重。
她被推到乐伎队列前方。周围的乐师舞姬们各就各位。
司乐女官看了周嬷嬷一眼，得到示意后，手中拍板轻击三下。
“哒，哒，哒——”
《霓裳羽衣曲》的序奏悠悠响起。
云岫抱着琵琶，指尖僵硬。原主的记忆碎片里有关琵琶技法的部分混乱而模糊。她本人虽精通乐理，更擅古琴箫笛，于琵琶一道只是略有涉猎，要熟练弹奏如此大型套曲，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这曲谱……她凝神去听身旁乐师的旋律，又快速扫过架在前方的曲谱，眉心几不可查地一蹙。这版本似乎与她记忆中的古谱有不少出入，好几处转折显得生硬突兀，失了原曲应有的飘逸仙气。
怎么办？
硬弹必定出错，周嬷嬷正虎视眈眈。推说不会？方才的顺从立刻显得可疑，下场可能更糟。
思绪电转间，序奏已过，该她琵琶引入的段落迫在眉睫。
周嬷嬷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带着警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暖香阁临水一面的雕花门忽然被两名内侍躬身推开，一股带着水汽的凉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乐声也为之一乱。
一行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男子，身量极高，肩宽腿长， merely站在那里，便似将门外所有的天光都挡住了，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并未看向场内，只微侧着头，听身旁一位穿着绯色官袍、态度恭谨的中年男子低声说着什么。
周嬷嬷脸色一变，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几乎是弓着腰小跑过去：“奴婢不知王爷与张大人驾到，未能远迎，死罪死罪！”
王爷？张大人口中的贵客，竟是位王爷？
乐伎舞姬们慌忙停下，跪倒一片，屏息静气，头也不敢抬。
云岫随着众人跪下，心跳却莫名漏了一拍。那玄袍男子虽未显露真容，可那身形轮廓，那周身挥之不去的冷冽气场……竟让她无端生出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
不，不可能。这明明是陌生的时空，陌生的人。
那位“王爷”似乎对周嬷嬷的谄媚毫无反应，目光依旧落在张御史身上，只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漠然。
张御史连忙对周嬷嬷使了个眼色：“还不继续？莫要扰了王爷雅兴。”
周嬷嬷如蒙大赦，赶紧挥手让司乐女官继续。
乐声再起，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打断和高位者的凝视而显得更加紧绷，甚至有些凌乱。
云岫抱着琵琶，指尖微微发颤。机会似乎来了，又似乎更糟了。若在一位王爷面前奏错，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必须做点什么。
就在她的段落即将再次来临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被风吹动的芭蕉叶，上面滚着几颗将落未落的雨珠。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骤然闯入脑海。
拍板声落。
她没有按照曲谱去弹，而是屏息凝神，回忆着原主身体里最深处的肌肉记忆，结合自己对盛唐乐风的理解，纤指猛地一拂！
“铮——嗡——”
一声清越空灵的泛音骤然响起，如石破天惊，瞬间压过了原本有些萎靡的乐声。
紧接着，她手下不停，一连串急促如雨打芭蕉的轮指倾泻而出，不再是曲谱上规定的那般平铺直叙，而是融入了更多的情绪起伏和技巧变化，竟是将原曲中那段略显平淡的过渡乐章，生生弹出了几分波澜壮阔的意味！
乐师们全都愣住了，几乎忘了跟上。舞姬们的脚步也乱了。
周嬷嬷的脸色瞬间煞白，惊怒交加地瞪向云岫，嘴唇哆嗦着就要呵斥。
然而，高位之上，那位一直神色淡漠、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玄袍王爷，却在此刻倏地抬起了眼。
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瞳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摇曳的烛影与弥漫的香雾，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场中那个怀抱琵琶、背脊挺得笔直、似乎与这靡靡之音场合格格不入的纤弱身影上。
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极淡的探究，以及……难以言喻的审视与冰冷。
云岫感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将她穿透。她强压下心脏的狂跳和指尖的颤抖，强迫自己沉浸于乐曲之中。
她知道，她赌了。
赌这临场改动的、更贴近她所知的《霓裳》古意的旋律，能引起这位“贵客”的注意，哪怕是坏的注意，也胜过在错误中平庸地毁灭。
一曲未终，满场皆惊。
死寂之中，唯有琵琶声如珠玉落盘，声声泣血，又似孤鹤唳天，挣扎求存。
那王爷并未出声，只微微偏了下头，对身旁侍立的一个黑衣护卫极轻地动了动手指。
护卫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云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