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太近了,近得仿佛就贴在他耳后。
他猛地转过身,手机电筒的光柱像一柄慌乱的长剑,刺向车间深处的黑暗。
光影晃动,最终定格在一个倚靠在老式烤炉旁的身影上。
是老周。
他换下了白天的工作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汗衫,手里捏着一个看不出年月的紫砂小壶,正对着壶嘴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月光勾勒出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却异常清亮,没有丝毫睡意。
沈诺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
他飞速复盘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否露出了破绽?
写字的动作是否太具目的性?
他强迫自己放松绷紧的下颌线,脸上迅速挂回白天那副漫不经心的面具,但捏着断笔的指尖,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周师傅?”
沈诺扯出一个笑,声音刻意带上了点被惊扰后的不悦,“这么晚了,您这是……扮钟馗捉鬼呢?”
老周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刺,放下茶壶,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身边那台老式烤箱斑驳的外壳,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匹老马。
“人老了,觉少。
这老伙计陪了我三十年,它也‘睡’不踏实,我来看看。”
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诺脸上,“比不上沈总年轻有为,大半夜不休息,跑来车间……做商业计划?”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又轻又缓,却像针一样扎人。
沈诺干笑一声,将手里的笔记本随意合上,塞回口袋,动作看似流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熟悉熟悉环境嘛,毕竟以后要带着大家发财。”
他走近几步,靠在对面的工作台上,试图拉近这种让他不适的距离感,“周师傅,我看这厂子,设备是老了点,但地段还行。
要是转型搞点别的,比如物流仓库,说不定更有‘钱’途。”
他抛出一个饵,想试探老周的反应,也想坐实自己“不务正业、只想捞快钱”的纨绔形象。
老周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看着沈诺的眼睛,更深了。
他没接话,反而指着车间正中央,那里空着一片地方,水泥地的颜色似乎都比周围要深一些,像是曾被什么东西长久地浸润过。
“知道那儿原来放着什么吗?”
老周问,不等沈诺回答,便自问自答,“是暖暖她爸,林师傅的工作台。
全厂最好的位置,通风,亮堂。”
沈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对这种怀旧故事毫无兴趣,但此刻,他需要信息。
“林师傅他……人没了。
五年了。”
老周的声音低沉下去,像蒙上了一层灰尘,“为了守住他那手雕花绝活和几个老配方,有几个大老板想买,出的价码够咱们全厂人吃十年。
他不卖,说那不是商品,是‘魂’。”
老周转过头,目光锐利地钉住沈诺:“他说,这厂子可以倒,可以散,但这口传承的‘气’,这个做点心的‘魂’,不能散。”
当“魂”这个字从老周嘴里郑重吐出时,沈诺感到一种荒谬的撞击。
在他精密计算的世界里,只有资产、负债、回报率。
“魂”?
这个词虚无缥缈,毫无重量,却在此刻,带着老周话语里的重量,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下意识地,将口袋里的笔记本往深处塞了塞,仿佛那“破产计划书”几个字会烫伤人。
沈诺扯了扯嘴角,试图用玩世不恭来化解这种无形的压力:“魂?
周师傅,这玩意儿……在财务报表上,它值多少股份?”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带着一股铜臭的冰冷。
老周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有嘲弄,似乎还有一丝……怜悯?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拿起他的紫砂壶,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与沈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地说:“有些东西,不在你们那个报表上。”
脚步声渐行渐远,车间重新归于沉寂,只剩下那缕若有若无的甜香,和沈诺一个人站在清冷的月光里。
他刚才的镇定仿佛被抽空,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了上来。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截断掉的笔芯,像一条僵死的虫。
他转身,也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莫名窒闷的地方。
刚走到车间门口,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林暖暖就站在那里。
不知她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她换下了工装,穿着一件素色的连衣裙,夜风拂动她的裙摆和发梢。
她手里端着一个素色的陶瓷饭盒,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清亮得逼人。
她走上前,将饭盒递到沈诺面前,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沈诺愣住,下意识地接过。
饭盒是温的。
“沈总,”林暖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尝尝吧。”
她微微停顿,目光掠过沈诺那张写满错愕的脸,然后,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补充道:“这是用你鞋底的材料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