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是由真实事件改编。日头毒得很,晒得院坝里的黄土都发了白,
那棵歪脖子石榴树的叶子蔫耷耷的,枝头挂着的几个果,皮子也晒得带了点焦色。
山顶上这处小平地,像个被遗忘的土台子,院子对面就是往下溜的坡路,看得人眼晕。
炀老汉,也就是祖祖,蹲在自家门槛里头的阴凉处,叼着那根不晓得用了多少年的烟杆,
眯缝着眼看外头。他这瓦房比起旁边老大那一家子住的,是要齐整多了,青瓦白墙,
虽然也是土墙,但就是显得硬扎。七十多岁的人了,背有点驼,但眼神还清亮,
看着院子里忙忙慌慌,又带着点乱糟糟的架势,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日嘛的,结个婆娘,
搞得像打慌的兔儿。”他小声咕哝,声音含在喉咙里,只有自己听得见。
今天是老大炀建国结婚的日子。老大今年满打满算十五,新娘子屈小琼十七,
隔着几个村嫁过来的。说是嫁,其实就是两家人看对了眼,觉得娃儿年纪到了,该成个家了。
至于两个小人儿自己咋想的,没得哪个真心问过。新娘子屈小琼穿着半新不旧的红褂子,
坐在老大那半边略显昏暗的房里。房子是祖祖劈出来给老大的,算是分给他们小两口的窝。
里头除了一张木板床,一个瘸腿的柜子,空捞捞的。小琼低着头,手捏着衣角,
指尖有些发白。她脸盘圆圆的,眼睛大,带着点这个年纪姑娘家特有的水光,只是那光里头,
更多的是茫然和怯生生,倒不见多少喜气。她性子软,说话细声细气,像怕惊扰了啥子。
外头,炀建国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中山装,领口扣得死死的,勒得他脖子不舒服。
他本来就老实,话少,这会儿更是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客不多,基本都是邻近的亲戚,
他爹,那个半吊子木匠炀福贵,正陪着几个老表喝酒,脸红得像关公,嗓门也大了起来,
唾沫星子横飞,讲的都是他种的那几棵板栗树今年结得咋样咋样。“老子那板栗,
颗颗都饱米!不是吹!”炀福贵拍着胸脯。他婆娘,建国的妈,王彩凤,也就是奶奶,
正在灶房门口跟几个妇女摆龙门阵。声音尖脆:“哎呀,我们屋头这个,憨是憨了点,
但力气有的是!以后啊,让他爹多教他点木匠活路,饿不死!”她这话里话外,
听不出对儿子有多少疼惜,倒像是在展示一件刚成交的货物。她眼神时不时瞟一眼新房方向,
撇撇嘴,心里头琢磨的是那新媳妇屁股大不大,能不能生儿子。对于祖祖把半边房给了老大,
她心头是一直梗起的,觉得老东西偏心,但不敢明说。老二炀建军,十三岁的男娃娃,
缩在院坝角落,挨着牛圈。那牛是家里最值钱的大牲口,哞哞叫两声,喷着鼻息。
建军有点怕牛,也怕今天这闹哄哄的场面,更怕他爹妈。他眼睛时不时偷偷瞄一下新房,
又赶紧低下头,用树枝在地上乱划。老三,十岁的炀小红,倒是像个小麻雀。她不怕生,
穿着打补丁的裤子,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中间钻来钻去,捡些掉在地上的瓜子花生壳玩。
她看到二哥那怂样,跑过去踢了他一脚:“憨包二哥,蹲在这里搞哪样?不去看新嫂嫂?
”建军缩了缩脖子,没理她。小红觉得没趣,又跑到祖祖炀老汉的门槛边,
扒着门框往里看:“祖祖,你吃糖不?”她手里捏着一颗快化掉的水果糖。
炀老汉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脸上皱纹动了动,算是笑了一下:“你个人吃。”这家里,
他就觉得这个小老三还有点灵气,胆子大,像他年轻时候。至于老大,太闷;老二,
太怂;他儿子炀福贵和儿媳王彩凤,一对眼窝子浅的,只看得见脚背面前那点土坷垃。
重男轻女?哼,他当小地主那会儿,家里姑娘小子一样开蒙识字,只是这话,
他现在懒得说了,说了也没人听。酒席散得也快,本来就没几桌。日头偏西,
把院坝和对面的土地、还有那个巨大的储水池的影子拉得老长。池水绿莹莹的,看着就凉快,
但没得哪个娃娃敢去耍,大人交代过,水深。客人们抹着嘴走了,留下满地狼藉。
王彩凤指挥着两个娃儿收拾碗筷,
自己则和炀福贵忙着去查看他们屋后土里的那些宝贝菜秧子,
生怕被哪个喝麻了的客人踩到了。院子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祖祖炀老汉从门槛边站起来,
捶了捶后腰,踱步到老大那半边房门口。炀建国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里头。“建国。
”炀老汉喊了一声。老大吓了一跳,回过头,喏喏地喊:“爷爷。”“成了家,就是大人了。
”炀老汉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一点,却稚气未脱的孙子,心里头叹了口气,
“好生待人家姑娘。”建国低着头,“嗯”了一声。“你爹你妈那边……”炀老汉顿了顿,
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那儿子儿媳,除了那几棵板栗树石榴树,除了那头牛,
除了他们那点自留地,心里还能装得下啥?指望他们帮衬?屁都没得一个。这结婚,
除了多个人吃饭,他们怕是啥也没给老大准备。“我晓得。”建国声音更低了。
炀老汉没再说啥,背着手,回自己那边屋去了。新房里,屈小琼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
门被推开,炀建国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和汗味。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
屋里没点灯,昏暗得很。窗外是对面的山坡和下沉的落日,余晖透过小窗,
在泥地上投下一小块昏黄。“你……吃饭没得?”建国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废话。
席上她肯定没吃啥。小琼轻轻摇了摇头。“我去灶房看看还有没得吃的。”建国说着,
就要转身出去。“不……不用了。”小琼小声说,声音像蚊子叫。建国停住脚步,站在那里,
更加不知所措。他们两个,一个十五,一个十七,自己都还是半大娃儿,
哪里懂得啥子叫夫妻,啥子叫相爱。只觉得从今天起,身边多了个陌生人,
要在一个屋里吃饭睡觉了,心头慌,又有点莫名的臊。院子外头,
王彩凤尖利的声音传进来:“建军!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去割草喂牛!一天到黑只晓得躲懒!
”接着是炀福贵带着酒意的呵斥:“小红!莫去水井边耍!挨千刀的,掉下去哪个捞你!
”祖祖炀老汉在自家屋里,听着外头的鸡飞狗跳,又看看老大那间悄无声息的新房,
摇了摇头,拿起烟杆,又在鞋底磕了磕。夜慢慢笼下来,山顶上风大,
吹得板栗树和石榴树的叶子哗哗响。储水池的水面被风吹皱,映着刚刚冒出来的星星点点,
幽深幽深的。新房里的两个小人儿,大概是一个坐在床沿,一个站在屋中间,
或者都坐在那条破长凳上,谁也不先开口。他们或许在听外面的风声,虫鸣,
或许在各自想各自的心事。想啥呢?想明天早上起来要做啥活路?想以后的日子会咋个样?
或者,啥子都没想,脑子空空的,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名为“结婚”的事情,弄得有点懵。
反正,日子就这么开始了,在这山顶的院子里,在这瓦房和土墙之间,
像对面土地里那些没人精心照料的庄稼,能不能长起来,能长成啥样,都看老天爷,
也看他们自己的命。而山下更远的地方,那些他们没去过,甚至没想过的地方,
世界正变得飞快。只是这变化,暂时还吹不到这黔南山顶的这个小院坝里来。
第二章 日头与阴影天刚麻麻亮,山顶还缠着雾气,院坝里湿漉漉的。屈小琼就起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生火、烧水,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还有些稚嫩的脸。
老大炀建国也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新媳妇在昏暗里忙碌的背影,
愣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自己已经成了家。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起来,像山间的雾,
看不清前头,但也就这么弥漫开了。奶奶王彩凤叉着腰站在自家门口,
看着小琼把热水舀进盆里,鼻子里出气:“哼,还算勤快。
”她转头就对在屋檐下磨柴刀的炀福贵说,“你看好喽,屁股是不小,就看肚子争不争气,
早点给我们炀家生个带把的!”炀福贵头都没抬,心思全在他的木匠家什上,
随口应道:“急哪样?她才来几天?地里的包谷该薅草了,明天叫建国一起去。
”他们两口子,眼睛就像长在了那几块土地和未来的孙子身上,
对于建国和小琼本身过得咋样,心里头是空捞捞的,没半点惦记。仿佛老大结了婚,
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等收获。吃早饭的时候,桌子摆在了院坝里。
一盆稀饭,一碟咸菜,几个煮红薯。
王彩凤先把一个最大的红薯放到老二建军碗里:“多吃点,长身体。”眼睛瞥见小琼,
又加了一句,“小琼啊,现在是一家人了,干活要舍得力气,我们炀家不养闲人。
”小琼低着头,细声应了句:“晓得了,妈。”祖祖炀老汉坐在上首,慢悠悠地喝着稀饭,
没开腔。他看了眼小琼,又看了眼闷头扒饭的建国,
最后视线落在正叽叽喳喳跟二哥抢咸菜的小红身上。小红抢赢了,
得意地冲建军做鬼脸:“略略略,二哥笨手笨脚!”建军气得脸通红,
但又不敢真的跟妹妹抢,只能嘟囔:“你……你霸道!”“我就霸道咋个嘛!祖祖,
二哥欺负我!”小红扭头就找靠山。炀老汉嘴角扯出一点笑纹:“好喽,好喽,一人一半。
”他把自己的咸菜拨了些给建军。王彩凤看得直皱眉:“爹,你莫太惯倒她们姑娘家了,
将来都是别人家的人。”炀老汉撩起眼皮:“我乐意。吃饭都堵不住嘴?
”王彩凤被噎了一下,不敢跟公公顶嘴,只好把气撒在别处,瞪了小红一眼:“姑娘家家的,
疯疯癫癫,像啥子样子!”小红才不怕她,吐了吐舌头,继续啃她的红薯。在这个家,
除了有点怕她爹喝醉酒,她最不怕的就是她妈。祖祖明显偏着她,大哥老实,二哥怂,
新嫂嫂看起来也好说话。吃完饭,男人们下地干活。建国扛着锄头,看了眼小琼,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啥也没说,跟着他爹和弟弟走了。小琼默默地收拾碗筷,拿到屋后的储水池边去洗。
水池绿得深沉,边上是那口小水井,井口布满青苔。小琼蹲在井边,冰凉的井水浸过手背,
她发了会儿呆。山下的路蜿蜒着消失在山坳里,她来的方向。这才几天,却好像过了很久。
“嫂嫂!”小红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蹲在她旁边,“你发呆哦?”小琼回过神,
笑了笑:“没得。”“我跟你讲,”小红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妈就是嘴巴凶,
她不敢真的打你,有祖祖呢!爸只晓得他的木头和土里头那点东西,你莫怕他们!
”小琼看着这个才十岁,眼神亮晶晶的小姑子,心里头微微一暖。“嗯。”她轻轻点头。
“等哈儿我们去找石榴吃嘛?”小红指着屋后那块高土地,“祖祖说靠右边那棵结的甜!
”“活路还没做完……”小琼有些犹豫。“怕啥子!洗完碗我们去瞅一眼,快得很!
”小红怂恿着。果然,等小琼洗完碗,晾好,小红就拉着她猫着腰钻进了屋后的土地。
石榴树确实挂了些果,但大多还青着。小红灵活地爬上去,挑了两个稍微泛黄的摘下来。
“给!”她塞了一个给小琼,“别让妈看见,她又要啰嗦,说我们馋嘴,光吃不下蛋。
”小琼拿着那个还有点硬的石榴,心里头说不清是啥滋味。下午,日头更毒了。
小琼在家里扫地、喂鸡,准备晚饭的菜。王彩凤时不时进来转一圈,检查一下米缸,
又摸摸柜子里的布,
嘴里念叨着:“这布以后留着给我大孙子做尿片正好……”小琼只当没听见。
祖祖炀老汉坐在自己屋门口的阴凉坝里编竹筐,偶尔抬眼看看忙碌的小琼,
又看看在院坝里追鸡撵狗的小红。他觉得这小媳妇性子太软和,
有点担心她被老大那两个糊涂爹妈拿捏。但这是人家小两口的日子,他一个老家伙,
也不好多插手,只能在旁边看着点。傍晚,男人们回来了。炀福贵一进门就嚷嚷:“渴死了!
小琼,倒碗水来!”仿佛儿媳妇天生就是该伺候他的。建国默默地去舀水,先递给他爹,
又给小琼递了一碗。小琼愣了一下,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建国耳朵有点红,
没应声。吃饭的时候,王彩凤又开始老生常谈:“建国啊,加把劲,早点让我们抱孙子!
你看对门李家,比你们晚结婚,媳妇都显怀了!”炀福贵也难得地附和:“就是,
开枝散叶是大事。”建国把头埋进碗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小琼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火辣辣的,拿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急啥子嘛!”小红突然大声说,
“大哥和嫂嫂自己都还是娃儿呢!你看大哥,吃饭还会掉米粒!”她指着建国衣襟上的饭粒,
哈哈大笑。建军也忍不住偷偷笑了。“死女子!乱说啥子!”王彩凤扬起手作势要打。
“咋个嘛!我说错啦?”小红梗着脖子,躲到祖祖身后。炀老汉放下碗,
清了清嗓子:“吃饭。话多。”他一开口,王彩凤立刻偃旗息鼓,只能狠狠地瞪了小红一眼。
夜里,山风更大了,吹得窗户纸呼呼响。建国和小琼躺在木板床上,中间隔着点距离。
黑暗中,两人都睁着眼。“那个……”建国突然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妈说的话,
你莫往心里去。”小琼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轻轻“嗯”了一声。又是一阵沉默。
“后头地里的石榴,好像快熟了。”建国没头没脑地又说了一句。“小红今天摘了两个,
还有点酸。”小琼轻声回应。“哦。”建国应道,然后翻了个身,“睡吧。
”窗外的月光透过缝隙溜进来,在泥地上画出几道冷冷的银丝。储水池的方向传来几声蛙鸣。
这个家,就像这山顶的院子,日头底下有明晃晃的刺眼,背阴处有湿漉漉的青苔。
那重男轻女的心思,像爷爷奶奶身上洗不掉的旧汗渍,顽固地存在着。但好在,
还有祖祖那不声不响的维护,有小红那没心没肺的捣乱,
甚至还有老大那笨拙的、试图靠近的一点点暖意。日子还长,石头缝里的草,
不也这么一点点长出来了吗?第三章 石榴红了屋后高土地上的石榴,到底还是红了。
先是一两个,在绿叶子底下偷偷露出点红晕,像小姑娘羞赧的脸蛋。没过几天,
日头再狠狠晒几回,那红就大胆起来,连成片,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
像个憋不住得意的胖娃娃。最先发现的是小红。她像只野猴子,一天要往屋后窜八遍。
这天下午,她瞅准爷爷奶奶都眯瞪午觉的功夫,哧溜一下就钻进了石榴树下。“嫂嫂!嫂嫂!
快来看!”她压着嗓子,兴奋地朝在储水池边洗菜的小琼招手。小琼擦了擦手,走过去。
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看着那满树咧嘴笑的石榴,
她眼里也难得地有了点亮光。“甜不甜嘛?”小红已经踮着脚,伸手够着一个最红的,
用力一拧,石榴落在手里,沉甸甸的。她迫不及待地掰开,
粉红色的籽粒像宝石一样挤在一起。她抠下一把塞进嘴里,汁水瞬间迸开,甜得她眯起了眼。
“甜!甜得很!嫂嫂你尝!”她又抠下一把,不由分说地塞到小琼嘴边。
小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但那股清甜气已经钻进了鼻子。她犹豫着,张开嘴,
那甜丝丝、凉津津的滋味就在舌尖上化开了。她忍不住也笑了笑,点点头。“我们多摘几个!
”小红来了劲,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慢点!莫摔了!”小琼在下面看着,心惊胆战。
两个小姑娘,一个在树上摘,一个在树下用衣襟兜着,偷来的时光和偷来的石榴一样,
带着点刺激的甜。可惜,好景不长。王彩凤大概是睡醒了,屋里没见人,
骂骂咧咧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死女子!又野到哪里去了?
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声音由远及近,眼看就要转到屋后。小红在树上吓得一哆嗦,
差点掉下来。小琼也慌了,兜着石榴,不知该藏哪里。就在这时,
祖祖炀老汉的声音在院坝那头响起来,不高,但带着分量:“彩凤!
过来帮我看看这个筐底咋个编法!”王彩凤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情愿地应了声:“来了,爹。
”脚步声转向了祖祖那边。树上的小红和树下的小琼同时松了口气,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侥幸。小琼赶紧把兜着的石榴塞进旁边的草堆里藏好,
拉着从树上下来的小红,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回院坝。王彩凤正站在祖祖旁边,
心不在焉地看着竹筐,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小红和小琼。小红脸上还沾着点石榴汁水,
她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做啥子去了?一脸鬼祟!”王彩凤狐疑地问。
“没……没做啥子,看牛吃草。”小红梗着脖子说。“牛在圈里头!”王彩凤声音拔高。
“就是看了圈里的牛吃草!”小红嘴硬。眼看王彩凤要发火,
祖祖慢悠悠地插话:“牛吃草有哪样好看?小红,去,给我舀碗水来。”小红如蒙大赦,
赶紧跑了。王彩凤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狠狠剜了一眼一直低着头的小琼,
扭身回了屋。她觉得这新媳妇来了之后,小红这死女子更野了,
连带着老头子好像也更偏心了。都是赔钱货!她在心里骂了一句。晚上吃饭,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怪。王彩凤摔摔打打,把碗筷弄得砰砰响。
炀福贵照例关心他的庄稼:“后头的石榴好像红了不少,明天摘了拿到场坝上去卖点钱。
”王彩凤立刻接话:“卖!都卖掉!留几个歪瓜裂枣自己吃就行!
换点钱给建军扯布做件新衣裳,半大小子了,穿得破破烂烂像啥样!”她刻意没提小红,
更没提小琼。建军听到有自己的新衣裳,眼睛亮了一下,偷偷笑了。小红撅起了嘴,
但没敢吭声,只是用力戳着碗里的饭。祖祖炀老汉喝了口稀饭,淡淡地说:“卖啥子卖,
一棵树结的,自家吃点能穷死?留着自己吃。”炀福贵张了张嘴,想反驳,看看他爹的脸色,
又憋了回去,只闷闷地“哦”了一声。王彩凤气得胸脯起伏,却又不敢直接顶撞公公,
只能把怒火转移到沉默的建国和小琼身上。“吃吃吃!就知道吃!建国你看看你,
娶了婆娘的人了,一点成算都没有!地里活干完不晓得去找点零工?
指望那几棵石榴树能发财?”建国头埋得更低了。小琼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夜里,
月亮很大,照得院坝里明晃晃的。建国翻来覆去睡不着,
白天他妈的话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他侧过头,看着旁边背对他躺着小琼,
她的肩膀在月光下显得很单薄。他突然想起下午藏起来的石榴。鬼使神差地,他悄悄起身,
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走到屋后,凭着记忆在草堆里摸索,
果然摸到了那几个藏起来的石榴。他挑了一个最红的,揣在怀里,又悄悄回了屋。
小琼其实也没睡着,听到他进来,呼吸都放轻了。建国站在床边,犹豫了一下,
把那个石榴轻轻放在小琼枕头边。“给你留的。”他声音很低,带着点不自在的粗声粗气,
“莫让妈看见了。”说完,他赶紧躺下,背对着小琼,假装睡觉。
小琼愣愣地看着枕头边那个圆滚滚、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的石榴。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
冰凉的,光滑的。心里头那股被王彩凤骂出来的委屈和憋闷,
好像被这个笨拙的、偷偷摸摸塞过来的石榴,轻轻戳破了一个小口子。她没说话,
只是把那个石榴往怀里拢了拢。窗外,蛙声依旧,月光如水。
院坝对面下山的路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屋后的石榴树在夜风里轻轻晃动,
那些剩下的红石榴,像一颗颗沉默的心,守着这山顶小院一点点不为人知的、细微的暖意。
第四章 一个鸡蛋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线挤进窗户。
屈小琼已经轻手轻脚地在灶房里忙活了。她打算给一家人做点疙瘩汤,
清汤寡水的早饭吃了不顶饿。米缸快见底了,面也没多少。她眼睛扫过墙角那个小瓦罐,
里面放着家里母鸡这几天下的蛋,不多,五六个,王彩凤平时数得清清楚楚,
说是要攒起来换盐巴针线。小琼犹豫了一下。她想起建国昨天在地里忙到天黑,
回来时走路都有点打晃。又想起小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整天喊饿。她咬了咬下唇,
伸手从瓦罐里摸出一个鸡蛋,温热的。就一个,她心想,搅在面汤里,大家都沾点荤腥,
应该看不出来。鸡蛋磕在碗沿,清脆的一声。金黄的蛋液滑入面粉,她快速用筷子搅动,
心里有点慌,像做了贼。面疙瘩下锅,在水里翻滚。那个鸡蛋混在里面,看不出究竟了。
小琼稍稍松了口气。一家人陆陆续续起来,坐到院坝的小桌边。王彩凤打着哈欠,
眼睛习惯性地往墙角瓦罐瞟了一眼,没看出异样。她坐下,拿起勺子搅了搅自己碗里的面汤,
浑浊的汤水里浮着零星油花。突然,她动作停住了,勺子碰到嘴里,发出一声轻响。
她狐疑地又把勺子伸进碗底,捞了捞,眯着眼仔细看。那汤水似乎比往常稠一点点,
颜色也略黄一点点。她猛地放下勺子,霍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灶房墙角,捧起那个小瓦罐,
像捧着眼珠子。她手指伸进去,一个一个地数,嘴里念念有词。数完一遍,她脸色就变了。
又数一遍。“哪个挨千刀的!动了老娘的鸡蛋?!”王彩凤尖利的声音像把锥子,
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她举着瓦罐冲回饭桌边,眼睛像淬了毒,第一个就钉在屈小琼身上。
“是不是你?啊?刚来几天就手脚不干净!那是换盐巴的钱!你当是大风刮来的?!
”她指着小琼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小琼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她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建国抬起头,想说什么。“你闭嘴!”王彩凤立刻调转枪口,
“都是你娶的好婆娘!败家玩意儿!一个鸡蛋!你知道一个鸡蛋多金贵吗?
够你弟弟买好几张写字纸了!”炀福贵皱皱眉,有些不耐烦:“一个鸡蛋,吼啥子吼,吃饭!
”他更关心今天要去给谁家修凳子能挣几个钱。“一个鸡蛋?你说得轻巧!
”王彩凤更来气了,把瓦罐往桌上重重一頓。“这家里里外外哪样不要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鸡蛋今天少一个,明天就敢少一双!惯肆出来的毛病!
”小红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不就一个鸡蛋嘛……”“死女子!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王彩凤眼睛一瞪,“吃你的饭!再多嘴今天别想吃!”小红瘪瘪嘴,
不敢吭声了,偷偷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小琼嫂嫂。
祖祖炀老汉一直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的面汤,仿佛周围的吵闹与他无关。
直到王彩凤骂得差不多了,他才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声音不高,
却带着山一样的沉:“骂够没得?”王彩凤气势一滞,但还是梗着脖子:“爹!
这鸡蛋……”“鸡蛋是我拿的。”祖祖打断她,语气平淡,“早上起来饿了,
冲了碗蛋花水喝。咋个?我喝不得?”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王彩凤张着嘴,
后面骂人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脸憋得通红。她敢骂儿子媳妇,敢骂女儿,
却绝对不敢质疑公公。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没能发出声音,悻悻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