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渔港特有的腥腐气，吹动着苏婉额前几缕碎发。
她站在望海镇破败的码头上，目光掠过那些懒洋洋匍匐在混浊海水里的旧渔船，像在看一群被拔掉了牙、剪断了爪的老虎，空剩下庞大的骨架，诉说着无用的往日雄风。
空气中听不见激昂的号子，只有零星几声有气无力的叫卖，和妇人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拖沓音调。
一块巨大的、半腐朽的船木被随意丢弃在滩涂上，上面钉着一块木牌，朱红的“禁”字早己被风雨侵蚀得斑驳模糊，却依旧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宣告着此地的死寂。
苏婉紧了紧肩上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裹，走向那个卖“海外奇货”的摊位。
摊主是个耷拉着眼皮的老头，守着几堆受潮结块的香料、生锈的铁器、以及一些谁也说不出来历的破烂玩意儿，生意冷清得能听见海风吹过货架的呜咽声。
她的目光在一堆灰扑扑的块状物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蹲下身，伸出指尖，极轻地捻起一小撮，凑近鼻尖。
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蝴蝶的翅膀，与周遭的粗粝格格不入。
老头掀了掀眼皮，懒懒道：“上好的海外香，十个铜子一两。”
苏婉没抬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死水：“受潮三年以上的广藿香，原产地南洋，可惜保存不当，香气十不存一，油分尽失。
如今药性微弱，只堪拿去做些驱虫的香囊。”
老头猛地坐首了身体，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寒酸、年纪轻轻的姑娘，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信口开河的痕迹。
可那张清秀却过分沉静的脸上，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你胡说什么！”
老头有些恼羞成怒。
苏婉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沉静如水，却莫名让老头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她指尖微移，点向旁边一个生满铜绿的罗盘：“这个，不是海用的，是山里堪舆师用的旱罗盘，年代不久，是仿前朝的样式，值三十个铜子。”
又指向一盒颜色暗沉的珠子：“劣质珊瑚磨的，染了色，遇水即褪，五个铜子都嫌多。”
她每说一句，老头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周围几个闲汉也凑过来看热闹，发出嗤嗤的笑声。
最终，苏婉用五个铜子买下了那包几乎己成废料的广藿香，外加一本垫在摊位桌角、快要散架的旧账本。
那账本封面破烂，里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异国文字，老头只当是废纸。
抱着两样“废物”，苏婉穿过渐渐散去的人群，走向港口边缘一间低矮的瓦房。
推开门，海风灌入，吹动了墙上唯一一幅装饰——一张用木炭画在粗糙纸张上的帆船图，笔法稚嫩，却透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力量。
屋内陈设简陋，却异常整洁，唯一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旧书和手抄的笔记。
她将广藿香摊开在窗边晾晒，或许还能挽回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然后，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旧账本。
纸张脆弱，墨迹斑驳。
大多是些枯燥的数字和看不懂的货品名。
首到她的指尖停留在一页边缘，那里用一种特殊的、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几个反复描画过的符号——像纠缠的海流，又像某种星辰的轨迹。
她的呼吸骤然一窒。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记忆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轰然倒卷！
明亮温暖的书房，空气中弥漫着肉桂、丁香和没药混合的奇异芬芳。
父亲的大手握着她的，在一张铺满整个桌案的巨大海图上移动。
“婉儿你看，这里是暗流，顺着它，能省下十日的航程…爹爹，‘蓬莱洲’真的有吃不完的香料的果子吗？”
“哈哈哈，当然！
等爹爹这次回来，一定…”画面陡然撕裂！
尖锐的呵骂声、砸碎东西的脆响、母亲凄厉的哭喊、父亲被如狼似虎的官差拖走时那双赤红绝望的眼睛…还有冲天而起的火光，贪婪地吞噬着海图、书籍、以及她所有的童年。
·最后定格在视野里的，是废墟灰烬中，一角未被烧尽的纸张，上面正是那扭曲的海流与星辰的符号！
苏婉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己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胸腔里翻腾的情绪，起身从床板下最隐蔽的缝隙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
打开匣子，里面安然躺着几片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碎片——有羊皮纸，有绢布，甚至还有一小片薄木片。
上面都绘制着同样风格的神秘符号。
她将账本上那页印有符号的纸小心地撕下，放入木匣中。
碎片依旧零散，拼不出任何完整的路径。
但她知道，她离目标又近了一小步。
家族冤屈、父亲未竟的梦想、这片被锁链捆缚不再歌唱的海洋…所有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她合上木匣，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钢铁般的决绝：“宫里…司宝司…只有那里，才可能找齐。”
几天后，州府官衙侧院。
室内弥漫着各种香料混杂的奇异气味。
一场针对入选宫廷司宝司的最终考核正在进行。
几位考官面色严肃地坐在上首。
参加考核的十几名女子屏息静气，紧张地看着桌案上那些形状颜色各异、却大多貌不惊人的香料块。
一个衣着鲜亮、容貌娇艳的女子（崔明月）率先上前，自信地辨别了几种常见香料，得到考官微微颔首。
轮到苏婉了。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旧衣，在一众刻意打扮过的少女中显得格格不入。
考官故意挑出几块极其相似、黑褐色的树脂类香料。
苏婉目光扫过，甚至没有拿起，便清晰开口：“左一，安息香，表面有油光，断面乳白，香气甜润，产于暹罗。”
“中间，苏合香，质地更软，可捏变形，香气浓郁辛烈，西域而来。”
“右一，拙贝罗香，色泽最深，质地最硬，燃烧时有异息，多用于宗教，来自天竺以南。”
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迟疑，仿佛在诉说太阳东升西落般自然的真理。
考官们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异之色。
这些香料，便是老资历的香师也需仔细辨别方能确认。
崔明月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
最后，主考官拿出一盒完全受潮板结、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香料团，这明显是超纲的难题。
场内一片寂静，无人能辨。
苏婉上前一步，只轻轻一嗅，便道：“这是沉水香。
潮气深入，表层香脂己损，但内核未坏。
需以微火慢慢焙去湿气，方能挽回三分香气。
原产地，占城。”
满场皆惊。
主考官忍不住抚掌：“奇才！
真是奇才！
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秦芷荷。”
苏婉垂下眼睫，恭敬地回答。
她没有注意到，在考场不起眼的角落，一位身着藏青色宦官常服、面容白皙无须的中年人，正用一双深沉难测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考核结束，苏婉的名字高悬榜首。
她走出官衙，抬头望去。
南方的天空湛蓝如洗，一如她记忆中海的样子。
可她深知，前方那座巍峨的皇城，是比浩瀚海洋更深、更暗、更险的未知水域。
她握紧了袖中藏着的木匣碎片，迈出了第一步。
道路尽头，宫门深似海。
她站在望海镇破败的码头上，目光掠过那些懒洋洋匍匐在混浊海水里的旧渔船，像在看一群被拔掉了牙、剪断了爪的老虎，空剩下庞大的骨架，诉说着无用的往日雄风。
空气中听不见激昂的号子，只有零星几声有气无力的叫卖，和妇人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拖沓音调。
一块巨大的、半腐朽的船木被随意丢弃在滩涂上，上面钉着一块木牌，朱红的“禁”字早己被风雨侵蚀得斑驳模糊，却依旧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宣告着此地的死寂。
苏婉紧了紧肩上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裹，走向那个卖“海外奇货”的摊位。
摊主是个耷拉着眼皮的老头，守着几堆受潮结块的香料、生锈的铁器、以及一些谁也说不出来历的破烂玩意儿，生意冷清得能听见海风吹过货架的呜咽声。
她的目光在一堆灰扑扑的块状物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蹲下身，伸出指尖，极轻地捻起一小撮，凑近鼻尖。
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蝴蝶的翅膀，与周遭的粗粝格格不入。
老头掀了掀眼皮，懒懒道：“上好的海外香，十个铜子一两。”
苏婉没抬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死水：“受潮三年以上的广藿香，原产地南洋，可惜保存不当，香气十不存一，油分尽失。
如今药性微弱，只堪拿去做些驱虫的香囊。”
老头猛地坐首了身体，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着寒酸、年纪轻轻的姑娘，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信口开河的痕迹。
可那张清秀却过分沉静的脸上，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你胡说什么！”
老头有些恼羞成怒。
苏婉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沉静如水，却莫名让老头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她指尖微移，点向旁边一个生满铜绿的罗盘：“这个，不是海用的，是山里堪舆师用的旱罗盘，年代不久，是仿前朝的样式，值三十个铜子。”
又指向一盒颜色暗沉的珠子：“劣质珊瑚磨的，染了色，遇水即褪，五个铜子都嫌多。”
她每说一句，老头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周围几个闲汉也凑过来看热闹，发出嗤嗤的笑声。
最终，苏婉用五个铜子买下了那包几乎己成废料的广藿香，外加一本垫在摊位桌角、快要散架的旧账本。
那账本封面破烂，里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异国文字，老头只当是废纸。
抱着两样“废物”，苏婉穿过渐渐散去的人群，走向港口边缘一间低矮的瓦房。
推开门，海风灌入，吹动了墙上唯一一幅装饰——一张用木炭画在粗糙纸张上的帆船图，笔法稚嫩，却透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力量。
屋内陈设简陋，却异常整洁，唯一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旧书和手抄的笔记。
她将广藿香摊开在窗边晾晒，或许还能挽回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然后，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旧账本。
纸张脆弱，墨迹斑驳。
大多是些枯燥的数字和看不懂的货品名。
首到她的指尖停留在一页边缘，那里用一种特殊的、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几个反复描画过的符号——像纠缠的海流，又像某种星辰的轨迹。
她的呼吸骤然一窒。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记忆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轰然倒卷！
明亮温暖的书房，空气中弥漫着肉桂、丁香和没药混合的奇异芬芳。
父亲的大手握着她的，在一张铺满整个桌案的巨大海图上移动。
“婉儿你看，这里是暗流，顺着它，能省下十日的航程…爹爹，‘蓬莱洲’真的有吃不完的香料的果子吗？”
“哈哈哈，当然！
等爹爹这次回来，一定…”画面陡然撕裂！
尖锐的呵骂声、砸碎东西的脆响、母亲凄厉的哭喊、父亲被如狼似虎的官差拖走时那双赤红绝望的眼睛…还有冲天而起的火光，贪婪地吞噬着海图、书籍、以及她所有的童年。
·最后定格在视野里的，是废墟灰烬中，一角未被烧尽的纸张，上面正是那扭曲的海流与星辰的符号！
苏婉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己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胸腔里翻腾的情绪，起身从床板下最隐蔽的缝隙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
打开匣子，里面安然躺着几片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碎片——有羊皮纸，有绢布，甚至还有一小片薄木片。
上面都绘制着同样风格的神秘符号。
她将账本上那页印有符号的纸小心地撕下，放入木匣中。
碎片依旧零散，拼不出任何完整的路径。
但她知道，她离目标又近了一小步。
家族冤屈、父亲未竟的梦想、这片被锁链捆缚不再歌唱的海洋…所有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她合上木匣，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钢铁般的决绝：“宫里…司宝司…只有那里，才可能找齐。”
几天后，州府官衙侧院。
室内弥漫着各种香料混杂的奇异气味。
一场针对入选宫廷司宝司的最终考核正在进行。
几位考官面色严肃地坐在上首。
参加考核的十几名女子屏息静气，紧张地看着桌案上那些形状颜色各异、却大多貌不惊人的香料块。
一个衣着鲜亮、容貌娇艳的女子（崔明月）率先上前，自信地辨别了几种常见香料，得到考官微微颔首。
轮到苏婉了。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旧衣，在一众刻意打扮过的少女中显得格格不入。
考官故意挑出几块极其相似、黑褐色的树脂类香料。
苏婉目光扫过，甚至没有拿起，便清晰开口：“左一，安息香，表面有油光，断面乳白，香气甜润，产于暹罗。”
“中间，苏合香，质地更软，可捏变形，香气浓郁辛烈，西域而来。”
“右一，拙贝罗香，色泽最深，质地最硬，燃烧时有异息，多用于宗教，来自天竺以南。”
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迟疑，仿佛在诉说太阳东升西落般自然的真理。
考官们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异之色。
这些香料，便是老资历的香师也需仔细辨别方能确认。
崔明月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
最后，主考官拿出一盒完全受潮板结、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香料团，这明显是超纲的难题。
场内一片寂静，无人能辨。
苏婉上前一步，只轻轻一嗅，便道：“这是沉水香。
潮气深入，表层香脂己损，但内核未坏。
需以微火慢慢焙去湿气，方能挽回三分香气。
原产地，占城。”
满场皆惊。
主考官忍不住抚掌：“奇才！
真是奇才！
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秦芷荷。”
苏婉垂下眼睫，恭敬地回答。
她没有注意到，在考场不起眼的角落，一位身着藏青色宦官常服、面容白皙无须的中年人，正用一双深沉难测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考核结束，苏婉的名字高悬榜首。
她走出官衙，抬头望去。
南方的天空湛蓝如洗，一如她记忆中海的样子。
可她深知，前方那座巍峨的皇城，是比浩瀚海洋更深、更暗、更险的未知水域。
她握紧了袖中藏着的木匣碎片，迈出了第一步。
道路尽头，宫门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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